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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花清供

发布时间:2023-06-15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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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潘鸣


从立夏到小满,是川西平原麦收和插秧的“双抢”季节。那个周末上午,趁着日头还不算燥辣,我独自驱车出城,去亲近一片熟麦地,与即将谢幕的小春季令道个别;同时,从田野上采撷一束盛开的新麦花。这样的习惯,我已保持了十多个年头。


所谓麦花,当然不是小麦灌浆期间纷扬的细微白色籽粒,而是特指小春丰收时节的原野场景中那些嫣然绽放的麦穗。麦熟如花,这是我依据自己内心感悟赋予它的一个喻称。这个称谓或许带有鲜明的个人主观审美取向。但通过我的文字记录与描述,期望能引发更多人的共情,让“麦花”成为一个被普遍认可的客观的美丽意象。


驶出西二环,在旌阳一片自然村落路口泊了车。我沿村道漫步,穿过几座幽静的竹林院舍,眼前豁然闪现出泱泱一坝待收的麦垄。放眼眺望,视野里再没有早年大战“红五月”那样人山人海、银镰挥舞、拌桶嘭嘭的宏大场景。几台橙红色的联合收割机正从田畴远端以势如破竹的气魄隆隆逼近。麦田中央,稀落几个伶仃身影,定睛看,原来是稻草人。多年不见这类粗陋的田间偶像,如今再度显形,风采竟有几分另类:十字草把上,早先时候的褴褛布衫换成了休闲卫衣。衣服成色黯旧,款式却有几分新潮,估计是当今农家时尚后生的弃用之物。三角形连衣帽捂罩着稻草人的“脑袋”,看上去酷似暗藏杀机的蒙面侠。不过,它们身边依然有小鸟气定神闲地在麦垄间起起落落。灵慧的精灵早已明察秋毫,并不在乎这类虚张声势的恫吓。


收割机步步逼近,形成包抄合围之势。眼前这些密匝的植株,它们告别扎根一季的脚下沃土已进入短暂的倒计时。我移步麦地边,在窄窄的田埂上蹲下身,与面前的麦穗构成近在咫尺的对视,端详它们“活着”状态下最后的仪容。空心精瘦的麦秸秆从土壤根部挺直身板,力道十足地往上托举着每一枚穗子。此时,理所当然应该用“沉甸甸”来形容一株株即将离土归仓的麦粮。我反复细数过,发育成熟的麦籽每穗多达40粒以上。麦穗是风姿绰约的:一痕隐约的中线将麦囊均分成四组,呈菱形列序;麦粒彼此作齿状咬合对称镶嵌,最终勾描出整穗的微微弧度。柔软的衣胞之外,有须芒如尖利之戟。叶片与麦衣被阳光灼成一色褐黄。秸秆下端靠近泥土的一段,尚存留些许墨绿与鹅黄,凸显青铜质感。我小心避开芒刺,捋出衣胞珍藏的麦籽,摊在手心,每一粒都饱满丰盈,曲线细腻,轮廓精美,阳光之下透溢出栗金般的灿艳。抛几粒入口,细细咀嚼,乳白色的浆液溢出淳朴本真的麦粮甘甜,口舌经不住撩惹,立时生津。而遍地密匝的麦粮集体释放出的恢宏馥香,更是如潮汐卷涌,令人在陶醉中陷入眩晕。那种芬芳,融合了肥沃田泥的腥湿气息、粮食草本的清香气息、农人汗滴禾下的咸苦气息,还有风雨霜雪和灿烂阳光附着在麦粮骨质中的精华气息……麦粮一袭醇厚的体香,在每一个农人和每一个懂得感恩五谷的俗世凡人心中,是任何一种奇花异卉的高贵气息都难以媲美的。当一望无垠的麦穗在故乡的原野上随风摇曳、婀娜曼舞之时,其流光溢彩的意蕴,岂不是神来之笔点染在大地上的硕大无朋的花团锦簇?


麦花非俗常之花,不能酿蜜,不能点缀丽人发髻,不能为英雄编织荣耀佩环,不能替神圣的仪典盛宴渲染烘托缤纷的喜悦与热烈的欢庆,但它鲜活的花穗被抽离秸秆,净身为千籽万粒的玑珠之后,会有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涅槃重生。它们将经受连日暴晒,然后被送往乡村动力站,研磨成纯白的面粉。再往后,它们分道扬镳,依凭偶或的机缘化身为馒头、大饼、挂面、水饺、面包、西点或更繁多的花样。最终,源源转换成延续世人生命的强大动能!


……


收回遐思,我采麦花了。身姿保持深蹲,头一再下伏,直至低于麦穗,这是此刻应有的谦恭与虔诚。身子前倾,左手扶着植株,右手以拇指和食指作钳咬状,从麦穗往下约40公分处发力掐摘。无声处,秸茎一根根断开,茬口有晶莹汁液,露珠一样泛出,略稠。


采满一握,不再含恋,打道回家。无需任何修剪加工,也不养水滋润,就将拙朴一束插入细篾竹篓。竹篓是某年途经某处山区乡街淘得的,麦花插入,盈筐一蓬,恰是绝配一味居家清供。


清供却又不请上书房案头,而置于客厅楼梯拐角地板上。那里紧邻餐桌,正对面是入户门扉。偶有来客,一进厅堂,总是先被这一束麦花清供抢了眼球。“咦”的一声,是赞叹,也是好奇。一日三食,家人围着餐桌,每每端碗举箸,麦花就跃然入眼。各人心中感念大地圣物的养育之恩,珍惜盘中粒粒的来之不易。每一口咀嚼品咂,就更加有滋有味,入肠入心。


麦花与我同一屋檐,累月经年不枯不萎,始终栩栩如生。更奇的是,随着时日悠悠,麦穗通体会洇成纯洁的银白,朴素而高雅,更加动人心魄。那一份麦粮特有的芳馥也弥久不消,在屋内每一方寸空间暗香浮动。时不时夜里做梦,就恍惚觉得自己怡然躺卧在广袤的乡村原野之上。头顶是悬湖一样晶蓝的天穹,白云悠悠,惠风和畅。身边,大片大片的麦花正恣情绽放……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