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6-15 21:01
文/陈美桥
诗人杜甫在夔州时，于堂前整理出一畦菜地，并撒下了莴笋种子。怎奈二十多天仍未发芽，而旁边的野苋菜却郁郁青青，于是写下《种莴笋》一诗，抒发对自身命运以及“邪”与“正”较量的感慨。
人往往将现下的遭遇结合过往经历而触景生情，再作自我剖析，得出某种体悟，最终达成自我和解，完成灵魂的上升。倘若那些种子顺利地生出苗来，再经打窝移栽、浇水施肥，不久之后便如绿植耸立的小森林，杜甫可能不会对莴笋有如此感触。事情的非常态发展，更能引起警觉和沉思，所以我们常常指出和记得某个深刻的教训。
从杜甫在诗中提到君子的遭遇中，突然惊觉应该将莴笋从众多蔬菜中抽离出来。它笔直坚挺，如穿着铠甲护卫着纯净的肉身。它散发出清苦之气，在夏季都能免受虫子的侵扰。每一棵莴笋都是慎独的君子。
三十年前，我从一棵莴笋顶端的嫩处轻掰，它的皮肉结合处会溢出乳汁般的白浆，中间是翠色的湖面，像凝聚了无数隐忍的泪水。我才知道，它的外皮必须如堤坝一样牢固结实，才能防止泪水在某个时刻汹涌而出。
在不使用外力的条件下，盐会催化莴笋的水性特质。当它被切成片或擦成丝时，稍经盐分刺激，骨架就会逐渐松软，像一根根菜色的青虫，它们毛孔渗出绿色的血液，是一撮盐将小小的湖泊汇集成海。
刚捡到的笋壳正在灶孔里烧掉浅色的绒毛，当它无意间发出笑声时，锅里翻炒的腊肉片正呲呲地嘶吼。夏季的腊肉，被空气抽走了水分，油脂高度浓缩，以致于每一声叫唤都像患了喉疾。突然，又爆出一阵猛烈的炸响，莴笋片像士兵突击去拯救沧桑岁月，干瘪的腊肉开始鼓胀起来，加持了自身的厚度。每个川东的庄稼人，应该都吃到过腊肉炒莴笋那种陈香又清脆的混合之味。要说每家有何不同，便是有没有加一点干辣椒或者青椒另行调味的问题。
熟透的莴笋甘滑，如君子般温润如玉，由于煨炖时间较长，只需舌尖一抿就能融化。我在孝感一个村宴上吃到过的莴笋炖鸡，与粤式炖汤的方式截然不同。将一只鸡彻底清洗之后，一经斩块便不再碰水，继而在油锅里加白酒爆香，放姜葱和清水一起小火煨炖。起锅前二十分钟左右，加入莴笋块和盐煮至熟透。相对于白莴笋的硬寡，用脆爽的青莴笋更加合适。莴笋块一旦入锅，便是在荒岛种上了秀色，鸡汁慢慢渗透进去，它更是莹如翡翠。
干锅莴笋片也有相似的口感。将五花肉煎出油脂，略为焦黄，淋入黄酒，再加大量姜蒜爆香，注入肉汤或清水烧开，再放入莴笋片，调上盐和鸡精，小火烧煮。有多大的胸怀，就能承受多不寻常的人生。是超过平常三倍厚度的片状，让莴笋经酒精灯轻柔地灼烧，直至达到生命顶峰，咀嚼出丰厚的回忆。
在时间的磨砺中，我们尝试让凉拌莴笋得到某种改变。像伐木工人一样将它从地上砍倒，剥开厚厚的外皮，刮掉如血管般的硬质纤维，又手持刨片器，把自己变成木匠，让它平躺，均匀且用力地推进它的身躯。长长的莴笋片如刨花一样轻薄卷曲，悉数落入盘中，在上面淋入酱油，放上盐和鸡精，撒些干辣椒碎、花椒和蒜末，只等一勺滚烫的热油吐出仙气，快速点化它的生命。如丝带堆叠的莴笋片香脆、炝辣，清脆中透出颠覆审美疲劳的干烈。
我们敬畏每个生命，他们有各自的使命和角色；敬畏每块土地，它们能生长出不同的生命，质地、味道、气味，不因同一品种而全然复制。普通的莴笋种子，如果落在川西高原的土壤中，最后会多长出一分迷人的奶香。你会想到草原、羊群，也会想到山坡和落日。
阳光赐予莴笋以生命，也是它的相对敌人。当莴笋失去外壳的保护，无论以粗条还是厚片的形式直接裸露于空气之中，最后都会大量失重，只剩下微弱喘息的肉身和浓缩的甘甜。两根莴笋经过夏季半日的阳光暴晒，最终不过只能收获一把瘫软的莴笋干。这最终的精华和灵魂，能在口腔里发出惊人的脆响，只需用酱油、蒜泥、鸡精、盐、糖、辣椒油和花椒油随意一拌，满口都是海蜇般迷人的气息。
吃火锅时常点的贡菜，同属莴笋属，脆度也类似海蜇。它们同样经过去皮，剖条晾晒，最后成为身价超过四十倍的蔬菜。
每回面对一份贡菜和莴笋干，都不由得正襟危坐，仿佛是要聆听君子的声音。
来源：达州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