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的萝卜

文陈美桥

偶然吃到一种青皮萝卜，在少量盐粒的衬托下，炖煮后尤其清甜，还有让人意外的粉质口感。在我们舌尖习以为常的甜润柔滑中，它显得另类，用《倔强的萝卜》这个片名来形容它，恰如其分。但这种萝卜的倔强里，有喜人的俏皮和吸引，而非厌恶和同情。

“冬吃萝卜赛人参”，是古人总结出的饮食建议，依《本草纲目》所言，萝卜有消食和中、去痰癖、去热气、利五脏等功效。虽则食疗不同药效，但每回儿子遇上积食或者轻微咳嗽，我便会将白萝卜搅打成汁，再加少量清水入锅慢煮，最后挤出汁水让他喝上几次。萝卜在他婴幼儿时期的味觉体验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记，如今则是闭上眼睛都能在一碗汤里快速提取萝卜的词条。

在过去，萝卜的种植有季节规划，如今一年四季都能买到不同种类的萝卜。只是寒冷的冬天，泥土的温度和湿度，让萝卜根部孕育出其它季节少有的甜润。与之相反的夏季，火热的太阳炙烤大地，泥土过分的热情，让追求冷静的萝卜根憋出丝丝怨气，食来便觉辛辣，且微微发苦。

白萝卜有圆有长，横竖都是质的化身。日本一个美食短剧却让它变得优雅清贵。寒风凛冽的飘飘雪天，着和服的女子在木屋里忙碌，如蜡梅初绽超凡脱俗，自溢芳香。她将萝卜切成细丝，精巧地摆进砂锅炖煮，还准备了各种精致的配菜，以萝卜打底的“赏雪火锅”如皑皑白雪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屋外乱琼碎玉，屋内热气腾腾，每夹一筷子萝卜入口，都在她脸上流露出惠特曼诗句里“吸着它那特殊的香味，向它索要精神上相应的讯息”那种诗意。

腊月初三那天，同家人到郊外一个私房菜馆用餐。老板表情笃定地推荐萝卜丸子汤。我一听名字，觉得那顶多是萝卜块与猪肉丸子烩煮，并未抱多大期待。席间，宫廷式的白色陶瓷烫煲上桌，里面盛着大珍珠似的白萝卜，与粉色的肉丸和谐共生，萝卜质地如玉，肉丸镶嵌翠绿。萝卜的精致规整让人看到老板对于食物之美的追求和用心，我却有些为丢掉的边角料感到可惜。煲中的汤色虽不澄清，但入口后的香浓，非一般萝卜汤可以比拟。原来，根根萝卜一点没有浪费，边角料已被料理机打成细汁，随萝卜丸一起炖煮了。丸子也用土猪肉手工细斩，调馅另加香菜提味，俨然从色香味型上去改变了普通萝卜汤根深蒂固的印象。

蒸萝卜丸子，也是从形态上重新演绎肉和萝卜的结合。将剁好的肉馅用盐、姜葱末、胡椒粉和蚝油搅匀，萝卜擦成细丝，用盐腌软后挤掉汁水。再将萝卜丝与肉馅加上鸡蛋和红薯淀粉充分混合，再团成丸子，入锅蒸熟。肉和萝卜未经大量水分稀释，蘸上以辣椒油、酱油、蒜泥调成的味碟，是一道可口又耐看的下饭菜。若将生丸以油炸熟，再蘸椒盐食之，则是一道风味小吃。

最土气的吃法，是萝卜焖饭，切成粒的萝卜用油盐稍炒，上面铺上煮过的夹生米粒，后加盖以小火焖熟，吃前如炒饭般仔细铲匀。萝卜的味道渗入米饭，饭粒咸香回甘，按照老人的说法是，连菜都可以省了。萝卜焖饭，最好用乡下的柴火灶。在灶间取暖的小猫闻到香气过后，也会忍不住“喵喵”叫上两声。这些年都用电饭煲煮饭，那种乡村味道悄然在生活里消失了。幸有萝卜包子替代。萝卜颗粒加盐稍腌出水，挤掉水分后，放油盐、蚝油和花生酱拌合，或以麻辣味调剂，再用发酵面团包好，上锅蒸熟。麦香挟着萝卜的滑郁，满嘴都是素菜荤味的肉感。

无论萝卜炒丝、焖饭、炖汤，还是做馅，终是以软体现它的魅力。它的硬，停留于一碟爽脆的泡菜或酸甜的小菜中，更展现在厨师的刻刀上。雪白的萝卜，在重要宴席上，是展翅的凤凰、开屏的孔雀，也是盘踞的蛟龙和灵动的游鱼。一个厨师朋友很爱钻研这门技艺，有一次，他居然用白萝卜雕刻了罗丹的《永恒的偶像》，观者都为之震撼。不难想象那是怎样的造型，男人跪在女人脚前，虔诚地轻吻她的胸部，视她如女神般为之倾倒和崇拜。朋友雕刻的作品当然没有原作线条流畅细腻，表情和神韵也差距甚远，更缺乏那种纪念碑式的神圣感。他开玩笑说，情人是艺术创作的源泉，那正是他缺少的。

整整十五年，作为罗丹的学生、模特、助手和情人，克洛岱尔用她法兰西独特的身体线条和精致容貌，让艺术大师遭遇了美的洗礼，成为他创作辉煌时期的灵感女神。从灵魂到肉体，他们彼此欣赏和征服。她的感情热烈纯粹而专一，他却不能给她想要的家庭。这段情深似海的爱情最终以悲剧收场。罗丹娶了他的未婚妻罗丝，还有过别的情人。而克洛岱尔最后的几十年在疯人院里度过，其葬身的墓地因被政府征用铲平，最后无迹可寻。只有在罗丹手中那些见证他们爱情的雕塑里，能隐约看到她的影子，听到她生命的律动。

一顿下午茶的功夫，萝卜雕像被时间耗掉灵气，慢慢干燥收缩，在不久的将来更会形毁霉烂。朋友觉得遗憾，想用小刀在表面轻轻刮动，再次补救。我劝住了他。一个名门之后，智慧与美貌兼具的雕刻天才，她的悲剧让人不忍直视。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就是倔强的悲剧。像罗丹这样的艺术家也好，多情浪子也罢，不是他不负责任，只是他想负责任的那个人，不是你而已。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