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文李小华

父亲喜欢酒，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

早在我小时候，就经常看见父亲饮酒。父亲是一个乡村木匠，时常背着斧头、锯子、凿子、墨斗帮人家做家具。那时候乡下的树木多，嫁女流行做箱子、柜子、桌子、板凳、洗脸架、木脚盆、搓衣板等嫁妆。父亲跟人家做木活，不仅包吃，还有工钱领，父亲高兴，母亲更高兴，我也曾经以此为荣，在小伙伴前炫耀一番。父亲是个实在人，把人家的家具做得很牢实。主人家总会用酒肉招待父亲，父亲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吃后干活很有力气。

在我们川东一带，生产队的人嫁女、接儿媳、过生、盖新房以及老人去世等红白喜事都要办席，请亲朋好友以及团转四邻来吃饭捧场。席桌上，一张方桌配四张长板凳，坐八个人。酒是必须有的，无酒不成席嘛。每张桌子摆两个土碗，先由酒司令倒白酒，然后再上八大碗。喜欢喝酒的人自然会坐到一桌，喝酒时划拳，划输了就喝酒，这样才热闹起劲。父亲也喜欢与喝酒的人挨着坐，但他不会划拳。酒碗到了他那里，他会毫不客气地端起喝一口，再递给旁边的人说：“这酒好喝，你喝一口嘛！”然后用筷子夹一块肥肉往嘴里送。他总是喝酒吃肉不吃饭，我感到纳闷，好奇地问父亲：“你坐席不吃米饭不饿吗？”父亲淡淡地回答：“傻丫头，酒是粮食做的，喝酒比吃饭还饱呢。”父亲总是喝酒喝到最后一个下席，直到桌上的菜吃得精光。母亲多次责备父亲：“你喝别人家的酒莫那么饿嘛，像几百年没喝过酒似的！酒喝那么多干啥？想喝就回自己家里喝嘛。”父亲摇摇头：“酒喝到那个点了，不是说停就能停的。”父亲也打许多酒放在家里，但在家里喝酒总是不来劲，通常是一个人喝几口酒就开始吃饭，好像家里的酒不好喝一样。

后来，在父亲的影响下母亲也学会了喝酒。每当父亲在家里喝酒时，母亲也喝几口酒给他助兴。父亲说酒是舒筋活血的，喝了酒干活有力气；母亲说冬天喝酒身上暖和，喝了酒不得风湿病。父亲越来越喜欢酒，以至一日三餐都离不开酒；母亲也越来越喜欢酒，她身上哪里不舒服，就把酒倒点在碗里，点燃后吹熄，用热酒擦身子，仿佛那是神药一般。

我出嫁后，过年过节回娘家就少不了带两瓶酒给父亲。饭桌上，父亲总是乐呵呵地打开酒瓶，凑近鼻子一闻：“这是好酒，好酒的气味就是不一样。”其实，那些年我的经济条件不大好，买的酒也不是什么名牌，只因父亲平时都是喝的散装酒，见女儿对他那么有孝心，就大赞特赞。一向粗犷的父亲突然变得文雅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酒倒进玻璃杯，含着笑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再用筷子夹一小块肉送进嘴里慢慢嚼。父亲慢慢品味的其实是女儿的孝心，他舍不得大口喝下女儿买的酒，生怕这幸福消逝得太快，来不及慢慢回味。平日寡言的父亲喝半斤酒后，话就变得多起来，他说话声音变得高亢，变得自信而刚毅，一扫平日乡下人那种自卑和怯懦。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讲我们的家族史，讲他小时候的读书经历，讲他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讲我们家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夸赞他的几个子女能干和争气。酒后的父亲越说越兴奋，说得脸红颈胀，神采飞扬。我不会喝酒，不能体会酒的味道，但我想这或许就是父亲真正喜欢酒的原因吧。

随着岁月的变迁，家里的年轻人都外出奔波，或打工或求学，陪伴父亲的人越来越少。年迈的父亲日子越来越孤独，他对酒的依赖就越来越强烈。父亲每次上街就是打酒，不知道他一年要喝多少斤酒。家里的药酒缸从来没有干过，父亲天天喝，顿顿喝。医生说他有高血压，应戒酒，我们也劝父亲少喝酒，可父亲说他不喝酒身体不舒服，喝了酒走路才有劲。

去年十月份，父亲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住院半个月的父亲没沾一滴酒，回家后我们想趁此机会把他的酒戒掉。可是躺在床上的父亲梦中不停地念：“喝酒，喝酒，我要喝酒。”哥哥用筷子头沾一滴酒放进他嘴里，父亲满足地说：“好酒，这是好酒。”父亲的身体逐渐康复了，能说话能走路能自己吃饭。吃饭前他仍然想喝酒，我们都竭力劝阻。父亲说：“我活了87岁了，喝死了也划算。”没办法，我们只好让父亲抿两口。

今年冬至日，父亲没有喝酒，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犹豫着：“今年春节，我是否继续买瓶酒回娘家呢？”丈夫说：“买吧，倒在坟前，让父亲闻一闻酒香，也好。”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