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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画像人

发布时间:2022-10-27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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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新城的幢幢高楼抬高了天际线,古朴沧桑的老街就蜷缩在它的身旁。

老街的年龄有150多年了,当年它是茶马古道中的一个驿站。住在老街的庞大爷跟我说过,夜深时,恍惚之中还能听到运送盐巴茶叶布匹时传来的马铃声。庞大爷的爷爷,就是一个当年在古道上风里来雨里去的盐商。

在庞大爷家正屋的墙上,悬挂着一幅炭画像,那是一个髯须飘飘的老大爷,神情凝重,鼻梁挺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那人就是庞大爷的爷爷,生前没留下一张照片,就靠庞大爷对老人的生前容貌追忆,口述给老街的画像师黄师傅后,黄师傅花了3天时间完成。在光阴的深水里,通过画像栩栩如生浮现出老人的逼真面容,让庞家的血亲记忆在对画像的凝视里得到抚慰。

今年67岁的黄师傅来到老街画像,已有近40年时光。刚来老街时,黄师傅还是一个精壮的小伙子,而今,我看见背脊如弯弓的黄师傅,把身子贴在他老店门前的黄葛树身上喘气,远远望去如一只大虫在树上缓缓爬行。

那棵黄葛树的漫漫根须,如龙爪般缠绕着黄师傅老店的墙体,结结实实地拥抱,与墙的生命早已融为一体。

黄师傅的画像店里,墙上四周挂满了他给老街人的画像。他为老街人画像后,有一些画像自己也留下一份作为纪念。有天,我在黄师傅的店里闲聊,他指着墙上画像一一介绍起他们各自的家底,其中一些人已经从老街启程,驾鹤远行去了另一个世界。黄师傅说起跟他常常喝酒的陈铁匠,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陈铁匠在老街打铁52年,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成为老街人心里的时钟。同为老街匠人,黄师傅和陈铁匠成为至交,两人都喜欢喝酒,都喜欢喝了酒后趴在黄葛树边打个盹。

在陈铁匠去世的那年秋天,他来到黄师傅的画像店里,眼神怔怔地望着黄师傅埋头画像。等黄师傅画完,陈铁匠突然一声叹息:“老黄啊,像我们这些手艺人,还能在老街待多久?”黄师傅双手挥舞着说,哎呀,老街的人都还需要我们嘛,莫想那么多。那天中午,黄师傅请陈铁匠去老街卖饺子的食店里喝了一次酒。两人分别时,陈铁匠突然倾着身子上前要跟黄师傅拥抱一下,黄师傅感到有点别扭,把身子侧了侧,伸出手跟陈铁匠握了握。一周过后,陈铁匠突发脑梗去世。在陈铁匠的灵堂,悬挂的是黄师傅给他画的遗像,这也是遵照陈铁匠儿孙们的心意。黄师傅跟我聊起这件事时,后悔着说,喝酒分别的那天,他应该跟陈铁匠的老骨头拥抱一下啊。

这些年,人人都可以通过手机拍照,还有电脑画像,黄师傅画店里的生意日渐萧条,但黄师傅一点也不急。老街的街坊们也在一天天道别,一家一家搬到了新城居住,老街的烟火气冷落了。守候在老街的街坊们,只要朝黄师傅的店里望上一眼,就如同那棵老祖宗一样的黄葛树般,都是他们心里的安慰。

其实从老街走出去的人,哪能忘了老街呢,无论在哪里,每走一步,都有老街里生出根须的牵扯。节假日,回老街走一走看一看的往日老街人,差不多都要来到老街黄师傅的画像店前驻足而望。有天我看见一个回老街的大哥,突然在黄师傅的店门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店里墙上,悬挂着大叔父母的画像,二老正浅笑依依地凝望着在门前鬓发染霜的儿子。

那年我父亲去老街的理发铺子理发过后,来到黄师傅店里,请他给我在人世如一头牛辛劳一世,却没留下一张照片的爷爷画上一张像。黄师傅耐心听着父亲对爷爷容貌的描述,又打量着我父亲的神态,一周过后,父亲去黄师傅的店里取画像,他久久地望着爷爷的画像,轻声说了一句:“黄师傅,我父亲的嘴唇还要厚一些。”黄师傅用炭笔飞快地勾勒了几笔,感情一向内敛的父亲,突然抱住爷爷的画像,嚎啕大哭起来,遥遥思念的河流,在那一刻决堤了。后来有一天,父亲抚摸着画像对我说,黄师傅画得太像了,他是不是在梦里见过你爷爷啊。

去年秋天,天空的云如棉花一样洁白柔软,父亲静悄悄追随老街远行人的脚步,去了另一个空旷世界。我去黄师傅的店里,请他给我父亲画一幅像。黄师傅喃喃着说:“我也想你父亲啊,他是一个大好人。”黄师傅的这句话暖透了我的心窝,我竟感觉他就是我亲人里的一部分。

我把父亲的画像放在书房,每当在情绪低沉倦怠时分,望一望画像上的父亲,心里就感觉拥有了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我面对这苍茫人世,策马而过。

老街里画像的黄师傅,在时光老墙上,我们终将成为墙上画影,成为滔滔时光河流上一叶望不见的小舟。但我愿意,这样宁静地相守着。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