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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大雅容物 秋水文章无尘

发布时间:2022-08-16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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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杨蕙菱

今年是章继肃先生百年诞辰。一百年里,有人不停地来,有人不停地走,在这样的过往中,总有不期的相遇。有人说:人生所有的相遇都有因果。我是深信的。因为我是一个极其平常普通的人,却与先生这样的大雅君子相遇三十多年,真是我一生的缘分和福祉,唯有永世珍惜。

初识先生:博通古今,儒雅大气

与先生的初次相见,是在大学的课堂。1988年秋,我考入达县师专中文系,先生已经66岁,退休后被学校返聘回来,教授我们的古典文学。那时的中文系很“富有”,名师汇聚,大师云集,青年才俊崭露头角,开设一学年的古典文学课程,竟有六位老师分段为我们授课。章继肃先生首讲先秦文学部分,其后是向东、王子荣、尹祖健、李阳春、杜松柏诸师,分别讲授秦汉诗赋、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犹记得是一个斜阳的午后,我们端坐在教学楼110教室,见一位身形清瘦、头发花白、温和儒雅的老师翩然走上讲台,放下用牛皮纸包裹的几本书,在黑板上写下“诗经”二字,便开始娓娓道来,从《诗经》的由来、创作年代、作者讲起,如涓涓细流,引人入胜。在讲授《诗经》开篇之作“国风·周南·关雎”时,诗中有八个“之”字,先生以此衍生展开,旁征博引,引述和讲析名作名篇中“之”字的多种用法,或以古音韵浅吟,或大段落咏诵赏析,或评述历史人物故事,完美诠释了古典诗赋的音律之美、语言之美、意境之美、和谐之美。那时的课通常是三节连上,先生以其渊博的学识、严谨的治学风范、深厚的学养和工整的板书(那时还不知道先生是书法家,慨叹他的字写得好),一气呵成,毫无倦容。讲桌上的书,也不曾见他动过。

毕业多年后,曾问过先生“上课为何带书而不看书?”先生笑而不语。以先生的学品人品,我想更多的是尊重,对课堂的尊重,对学生的尊重,已然成为他的人生品格,或许还有有备而来、有备无患的从容。每每忆起先生当时微笑的神情,心中油然而生敬仰,也常常警醒自己在工作和教学中多一份从容、多一份敬重。

印象中的先生:谦和敦厚,与人为善

先生从国立四川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后,先后在大竹师范学校、渠县中学任教。达县师专建校之初,他就来到中文系工作,先后任中文系副主任、主任,80多岁高龄才完全退下来。其一生为人谦和,品行高洁,淡泊宁静,奖掖后学,桃李满天下。在他所教的学生中,涌现了一大批著名作家、诗人和学者,一直活跃在国内外学术界和文学艺术创作领域,颇具影响力;在地方党政机关任职的一些领导干部、中小学校长和优秀骨干教师,很多都是先生的学生。他对学生的殷殷关切和谆谆教诲,让学生如沐春风,如行春雨,终生难忘。

先生学识渊博,著述颇丰,有儒雅长者之风,人品书德、诗文才学、书法篆刻艺术在巴蜀大地声名远扬。其生活情趣高雅,爱好广泛,听他说早年还是地区篮球队的主力和乒乓球运动员。中年以后,工于书法、篆刻艺术,善诗文。在书法方面,尤以行草书见长,以他多年的文化积淀,成就了他深沉朴茂、章法谨严、磅礴恢宏的艺术风格。他早年临习《石门颂》,对王羲之、何鲁、孙过庭的作品深有研究,数十年如一日,临池不辍,寸阴是竞,广览众家之长,兼收并蓄,师古不泥古,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形成了独具魅力和艺术特质的大家风范。篆刻取明清刻家之长,刀法犀利,布局生动,显残损古朴之意趣。

因精湛的书法篆刻艺术备受人们推崇,不少人慕名而来,登门向先生求字,他都一视同仁,有求必应。先生一生为人题字、赠书、治印不计其数,尽管他退休较早,经济并不宽裕,但他从不卖字,更不愿将作品待价而沽,还风趣地说:“我送出去的字越多,今后保存下来的机会也就越多。”因此,省内外不少藏家和书法爱好者都珍藏有他的作品,并十分敬重他的人品,世人更是称颂,正所谓“得者乐,仁者寿”也。

先生予我:谆谆教诲,山高水长

我是先生众多学生中极为平常的一个,平素也没有更多引起先生特别关注的地方。早年曾跟随一些师友到先生家,数次登门请教也是因为工作上的一些事情。但先生对我总是温和亲近,哪怕是非常细小的事,都很认真,潜移默化鼓励影响着我。仿佛是2010年前后,先生还住在南坝校区的二楼小屋,我在整理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一本先生早年同雍国泰先生等注疏的《潜书注》,格外欣喜,就拿到先生家去,想听听先生对唐甄和《潜书》注疏的过往。先生见到封面和内页都已经泛黄的《潜书注》也很欣喜,说这本书是1984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他也没有了。看到先生如是珍惜,我说:那就留在您这儿,我可以到学校图书馆去借。先生呵呵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小楷毛笔,在扉页上写下他的名字,随手裁下一方宣纸,夹在其中,把书递还了我。两年前,我与同事申报了一个研究课题:民国以来唐甄研究文献资料整理与研究,翻遍了家里和办公室所有地方,也没有找到当年先生递还我的那本书。我让同事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买了两本,每翻阅先生注疏的《潜书注》,都忍不住会遥想起当年先生在书页中夹上宣纸的情形,心中格外温暖。

一段时间我也喜好书法,却是叶公好龙,常是临渊羡鱼,从没有静下心来认真临帖习练过。在我的印象中,先生也从没有关注过我的练习,倒是每向先生求字的时候,他总是有求必应,把作品写好,一丝不苟地折叠起来让我去拿。2010年我搬家的时候,偶然找到先生早年书写的一副隶书集字对联,没有题款。那是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一位师弟家看到的,当时有点儿痴迷汉隶,就死皮赖脸要走了这副作品。一藏就是十多年,真是“锁在深闺未有知”!我拿上这副作品,拽上师弟到先生家,想请先生补题款字。先生记忆超群,见字如面,说是他在1994年书写的一副集字对联,没有题款,是因为当时感觉不够理想。先生欣然应允。大约冬至节后,先生打来电话,让我去他家。他早早准备好了题写的款字,平铺在地上。让我惊喜的是,先生还附上三尺条幅,用他那隽秀的行楷小字,记述了这段被先生称为的“书坛佳话”:

文盛同学收藏了我书写的一副没有题款的隶书集字对联,文曰:“令闻高天下,雄文无古今。”今年,文盛同学布置新居,拟将此联付之装池,悬挂在高堂之上,便送至我处补题款字。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自乐为之也!对联是一九九四年写的,款字是二零一零年补的。一件书法作品,珍藏了十六年之后,才补题款字,也算是书坛佳话了!“令闻高天下,雄文无古今。”文盛同学勉之也!(注:文字有删节)

全文207字,一如先生的文辞风格,恬淡自然,真实生动,简约流畅。书作更是上品,行云流水,遒雄俊秀,跳跃起伏,飘逸挥洒,宛如兰亭再现。先生赐予我的这幅尊品,当视若至宝,永远珍藏。

先生心系学校:拳拳之心,可鉴日月

先生晚年虽深居简出,但随时关注家国大事,《参考消息》《环球时报》等报刊是他案头常翻阅的报刊,始终心系学校建设发展,如他《贺新郎·八十抒怀·自寿》所言:“盛世休言老,且登场,再作冯妇,服从需要。”学校也常常把他的书法作品作为珍贵的礼物馈赠尊贵客人。2005年秋,适逢教育部专家组临校评估专升本,学校把专家组评审期间的照片汇集成册,准备请先生撰文题款后赠送给专家组作纪念。先生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精心设计,多次临写,直到满意为止。学校升本成功以后,又请他题写校名,他反复书写拼接,特别是笔画少的几个字,书写多次后,才从中挑选出满意的最终成稿。2011年下半年,学校与韩国草堂大学开展国际交流合作办学,先生闻讯十分高兴,欣然泼墨,题写了唐代张九龄的《送韦城李少府》诗句:“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书赠草堂大学。草堂大学校长金柄植先生得知是我校90岁高龄的书法家所题,啧啧称赞,现场中文诵读张九龄诗句,并将作书作珍藏在该校荣誉馆。

90岁高龄后,先生行动已不大方便,但只要学校有需要,他仍非常乐意出力。莲湖校区落成投入使用后,学校开始打造校园文化,从外地运回几块文化石,置于文理大道、音乐广场等处,需要在上面题写新校区赋和警句、对联,他不顾年事已高,一千四百多字的《新区赋》一气呵成,布局工整,刚健秀拔,气贯长虹,力透纸背,完全看不出是一位耄耋之人所作。书成之后,他让学生推着轮椅把他送到镌刻现场,指导师傅刻字。镌刻成功后,他听说刻石首尾部分不够平整,师傅留白太多,他又让我把他推到现场,仔细观察和思考后,回去刻了一方印石:“风景这边独好”,压在题款上,使整块碑刻显得更加和谐自然、工稳大气。其拳拳之心,让人感动。

晚年的先生:清朗俊逸,乐观旷达

先生是一个求奉献而不求索取的谦谦君子,即使自己遇到再大的困难,只要自己能够解决,从不向单位提要求。晚年他患上便秘和疝气,苦不堪言,加上爱人生病卧床多年,生活很不方便,经济较为拮据,但他很少向单位提出困难申请,都是单位主动为他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难题。2012年,先生说他要搬到莲湖校区,享受一下新校区和学府雅苑新居的环境。可就在这一年的冬日,先生晨起不慎从床上跌落,造成股骨骨折,渐至肺部感染。先生虽年事已高,但我们以为以他的从容与坚韧,是能够战胜小疾,迈向百岁寿辰的。没想到竟一病不起,后来在重症监护室抢救,眼看他生命之树日渐衰微,我们心有不忍而隐隐作痛,却回天乏力。 

先生生前常说:过了冬至,人就要加一岁。先生熟读诗书,对先秦文化深有研究。在周代历法中,岁首是从冬至日开始的。古人认为,自冬至起,天地阳气开始兴作渐强,代表下一个循环开始,是大吉之日。所以冬至又名“一阳生”,是农历中一个重要的节气,也是重要的传统节日。受冬至日是“阴极之至,阳气始生”观念的影响,不少地方流行“过了冬至便长了一岁的说法。”《汉书》记载:“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先生是三月生人,但每过冬至日,就会给自己加一岁。在他七十、八十、九十岁生日时,都曾填词《贺新郎》自寿自贺。先生九十岁生日时,和学生师友们在一起,还朗诵了他的《贺新郎·九十抒怀·自寿》,相约“一百岁,再聚首。”

多彩人生路。喜今朝,春光九十,良辰初度。同志亲朋来祝寿,使我欢欣鼓舞。奏不完宾宴歌曲。风景这边无限好,况满园桃李花生树,一百年,再聚首。

诗书篆刻非专务。在三余,乐之不倦,冶镕今古。书协会员西泠展,赢得殊荣堪许。正华夏人文高举。我为传承呈余热,愿同胞人皆重国故。为此语,见吾趣。

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等到他的第四阙《贺新郎》。先生离我们远去了,但他的人品、学品、书品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堪为后世师表,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在他百岁诞辰之时,写下以上文字,追忆先生的春风大雅、秋水文章。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