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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爸

发布时间:2022-01-14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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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冷苏红

父亲行二,么爸行三,父辈共三兄弟,三爸就成了么爸。我们是客家人,俗称么爸叫“满”。

“大大”(爷爷)在山区老家当了近二十年的团总。清末民初,山区贫苦,大多饥寒交迫,铤而走险者不乏其人,抢劫时有发生。抢是大罪,轻者坐牢,重者杀头。犯抢案的多是家庭的主心骨,关一个或杀一个就毁了一家。职责所在,大大不能置之不理,否则苦主要告大大徇私枉法,这样就结下了仇家。

听父亲讲,么爷才一岁半就被土匪拉了“肥”(成了“肉票”),在涪陵紫竹寺关了近一年。关得这么久,是土匪要价高得太离谱,家中一时半会凑不出那么多钱;好不容易凑齐了钱,土匪又变卦涨价了。如是者三。之所以如此,估计是大大的仇人设的局。

后来终于托人送款赎回么爸,么爸瘦得皮包骨,话也说不圆范。大大本就溺爱,如今加上可怜,更视如掌上明珠。十八九岁了,手掌还没挨过锄把——大大是地主,么爸是公子哥儿。吃得好,耍得好,身体却很差:脸色苍白,像个鸦片鬼;人也矮小,只有四尺六。大大说,这都是土匪害的。

新中国成立后,么爸评为中农,土地改革时,每人分了亩来地。么爸已结妻生子,才二十四五,正是人们常说的血气方刚的青年,那时还没搞互助组,各家各户单干。这可苦了么爸。犁田么,牛不听使唤,犁来高的是匹山,矮的是条河。裤子衣服全是泥巴,满脸泥浆,像个大麻子,起码农活尚且如此,难度高的就更不用提了。

那时栽秧割谷兴请人。偏偏“满妹”(么娘)这个小家碧玉斯文得很,不熟茶饭。别人吃了早饭出工了,她家甑子还没“上气”,菜也弄不好吃,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糊了就是没熟。如是这般,凡是到么爸家干过农活的,二回用大轿子抬也不来了。

么爸却不明其中道理。时令一到,他就去请。一听人家说“不空”,他总是习惯地咂咂嘴巴,垂头丧气去找另一个。跑了大早晨,挨邻团转都喊“遍”了,一个也没请到。大爷的几个堂兄,虽然是精壮马汉,但总得先做完自己才帮他呀,因此么爸常常误了农时。结果呢,庄稼比别人矮些,粮食比别人少些,日子比别人苦些。

后来成立了合作社,要不是上级规定得严,队长死活也不会要他。这也难怪队长。你看到么爸做活路,不气死也得气个半死:懒散散的,软绵绵的,做得慢,质量差。比如说挖土吧。他举起锄头慢慢向上移,像太阳出山似的;才举到脑袋高,就举不动了,然后自然而然地落下来。遇到硬泥巴,挖一个白口子;遇到软泥巴,才挖半锄深,但锄头又取不出来,饭碗大的一坨泥巴拉得他向前一扑。你说气人不气人?有一回,队长硬是看不下去了,黑起脸“丧”了他半早晨。说什么“枉自活了几十年”啦,“还抵不过细娃儿”啦,“挖的泥巴还不够下饭”啦等等。平时听惯了冷言的么爸,这次不知那根神经短了路,“呼”地一下高举锄头,又“呼”地一下挖下去!这一锄可真有力,但却挖在侧边一个人的锄把头上,足足挖进了寸把深。人们都哄笑起来。偏偏那锄把头被挖了的是个惹不起,当即就要么爸赔。么爸呢,话也说不出半句,脸上挂满了泪珠。有人取笑他:“老表,哭啥子嘛。一根锄把值得到几个钱?是怕表嫂罚跪‘踏凳’吧?”么爸不回答,只是泪水不住地流。后来,么爸赔了根新锄把才算了事——这个故事,是隔壁堂嫂当笑话讲的。

我从来没听说幺爸哭过,更没说他这么伤心地哭过。听堂二嫂讲后,我傻呼呼地问么爸。么爸长叹一声,说:“六啊,我人又笨,学不到,受人奚落啊!”么爸说的是实话。我听三哥、四哥说,栽秧时人们怎样专门放他的“河沟”,让他出洋相。隔了好一阵,他又说:“你还小,看样儿也不笨,读书要不发奋……读不出来,‘抽’泥巴翻身,也要不落人后。”

土改后,大哥到重庆下苦力,二哥当志愿军,三哥、四哥、五哥和我都上了学,弟妹还小。父亲在联合诊所当医生,有几年在九龙,有几年在风垭,后又调到么滩。井隔得远,妈妈是小脚,胶鞋也没现在普遍,而且买不起,落雨天,水都挑不回来。三哥、四哥不在家,妈妈就叫我和五哥去抬,人小,路滑,偏不去。这时,么爸总是不声不响抓起扁担去挑水。再后来,只要妈妈一喊我们,么爸就去担,弄得妈妈连喊我们也不敢喊——么爸也忙啊,何况身板瘦小。

年龄稍长,我们也开始懂事了。妈妈常讲么爸的苦处,不要麻烦么爸,我们便主动抬水。只要看见我和五哥抬水,么爸便说“抬起一扯一扯的,不好走。莫把水桶挞烂了!”一把夺过扁担,叫我们去拿另一只空桶,满满地挑一担。后来稍大点,遇到我们挑半桶水,他就说:“哎呀,挑起走路都打墩墩,谨防腰杆闪了气。嫩腰杆,乘不起哟!”看着我们不以为然的样子,么爸加重了语气:“你老了才晓得!”不由分说夺过扁担,把这半挑水担进屋,又去挑水。

1960年,我15岁,和四哥、五哥都在邻水中学读高中,三哥在北碚读重庆农业机械化学校,二哥当兵复员后又在九龙街上搞“民兵联防”,母亲老了,弟妹还小,我家的水,就全是么爸挑了。每天六担,每家各三担,先担我家,后挑他家。

1962年春期,仍是灾荒。结了婚的二哥分家了。父亲工资微薄,负担我和四哥、五哥的学费已经难以为继。有次我请假回家拿伙食费,家无分文,没拿到钱。回校的头天晚上,妈妈和我抱头痛哭,弟妹也哭,一家全哭,惊动了隔壁的么爸。他大声叫我过去,么爸斜坐床头,从贴身衣兜里摸出五张一元钱,交到我手上——钱上带着么爸的体温,热的!么爸说:“这是我买红苕种的,晓得不够,但只有这五块了!”接过钱,我想走,么爸示意我坐在床边,继续说:

“六啊,你么爸这辈子活得太窝囊。这都是命!你们几弟兄要好生读书,千万莫朝我!”停了一会,又问:“哪个时候回来?”我说:“不缺钱,只有放寒假才回来。”么爸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脚发软,路都走不动。你二回回来,我俩叔侄还不晓得能不能再见面呢!”

我虽然年龄不大,懂事迟,但也知道么爸这话的分量。连忙把话岔开:“么爸,说些啥子话啰!点都莫恁个想!你这不活得好好的么!”

么爸不再言语,挥了一下手,示意我走。

不幸言中,这学期我当真没回过家——班主任了解我家的具体情况后,评上了助学金。不幸言中,放暑假回家,妈妈告诉我,么爸已去世两个月了。

么爸死得很突然。

那天早晨,么爸还给妈妈挑了两担半桶水——么爸得了很久的水肿病,已经挑不起满担了。挑了水,揣着父亲还给他的五元钱,到街上去买红苕种,买了红苕种回家,一路走走停停,偏偏倒倒,在离我们湾一里路远的磨子山湾前,一头栽倒,再没起来。

么爸去世近六十年了。只要想起么爸,眼前总出现他最后为我家担水的身影:咬着牙,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挑着半担水,偏偏倒倒的,吃力地,一声一挪,走着,走着……只要想起么爸,耳边总响起他的话语:你们几弟兄要好生读书,千万莫朝我……(林德普

来源:达州日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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