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石

《红楼梦》里的黄山飞来石，贾平凹的散文《丑石》，这些石头是有灵性的，它吸收天地之精华，日月之轮回，活着活着就浑身充满禅意。石头成功地活在古典名著中，活在文人墨客的臆想下，活出一个村庄的地久天长，一座城市的建筑永恒。人若如石，岂能没有个性？做人该有石头的风骨，不向黑暗妥协，不廉价出卖人格。

石头是有思想的，放在哪里，都是不好碰触。我见过的一些石头：磐石，大理石，青石，毛石，鹅卵石，它们是石头的家族，分布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海底的被称作礁石，铺在宴会厅或者主卧地面的叫大理石，一直活跃在民间的青石，褐色石头最普遍。一堵墙是石头的杰作，一幢房舍离不开石头的脊梁，一个牛羊圈是石头拼凑的几何图案，一只石槽敞着怀，迎接一年四季的风雨雷电；石头做一片山脉的骨头，那些树木花草，日月星辰长在它的身体里。石头是有操守的，它常常沉默不语，让阳光停留，晒一晒越来越老的人，给一匹马靠靠疲倦的身子；为一群蚂蚁，一条蛇，鸟雀垒个巢，暖暖灵魂。石头有时候会和一个人紧紧相拥，那个人依在它胸前哭得肝肠寸断，涕泪横流，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石头比人多一份耐心与厚重，它坐下来，半蹲着，以不同的姿势，聆听人与万物的浮浮沉沉，离合悲欢。

石头是看着村庄，一步一步走下去的。石桥上，迎来送往一茬茬人，木头车，独轮车，马车，三轮车，直至宝马车。一种车代表一个时代，它们停在光阴底，梳理梳理羽毛，修剪修剪多出来的枝蔓，给灵魂减重，降压。人背着故乡四处淘漉生活，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住下了，慢慢疏远曾经的村子，以及村子里的人，骡马和猪羊。石桥还在，风来了又走，不会过多逗留。石头在夜里的呻吟，蛐蛐知道，壁虎知道，睡在石桥下的异乡人知道，流浪猫知道，大地上，动植物和人惺惺相惜，荣辱共存。大多时候，石头做一次他们的靠山。石头尚在，石头房子越住越空。在村庄腹地，不少房子和院落，孤零零地杵在坡上，或者土丘。空下来的房子，灌满尘世的风雨雪霜，烟火变得遥远，但一块木门，一截灶台，黑色的尘埃，在阳光下很刺眼，一切还未沉寂，篝火就在昨天。那些匍匐在老宅子的风物，我走不进它们，我弯下腰，向一株芍药花问候，和它握手，说多年前，我栽下的你，如今，你认得我吗？花无语，风摇曳。

石头也像我，和村子里的人，被盛在一辆车上，或站着，或躺着，去了城市。被一位石匠精雕细琢出一只狮子，一头老虎，高大威猛的象们，孔雀与凤凰等等艺术品，左右两旁守在酒店和政府门口，气壮山河地咬牙挺着。很像我站在劳务市场，等待被雇主聘用。我注意到石像的表情，很丰富很有内涵，目光中凛冽着深不可测的疼痛。在村庄很难见到石匠铺，石匠隐匿在远离繁华的人间。偶尔会在城市的某一个促狭的街巷，立着一家石馆，石头泊在门口，周身渗透着旷日持久的荒凉。石匠面无表情，手里的铁钳，锋芒毕露，还是从前在村子里打造石磨石碾石舀的那个人吗？我无法在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乡村的概念。

去年，我以石头命名，参与的一次征文，得了小奖，收获五百元钱。这钱到手后，一转身就找到地方，我把它换成两袋米，一刀子里脊肉，几袋盐。米，一粒一粒喂养着我的精神和日子，也令我在举目无亲的城市，渐渐变得心安。我对孩子说，这米是一个一个文字，换来的。那上面有春天的样子，更多的是民间作者一生的痴缠。你一定记住，一粒米来之不易，它是人无数次弓着腰，流一波汗，又一捧泪结出来的。我想让儿子懂得，生而为人，必备石头的凌厉，坦荡行走天地间。

我寄居在耗费半生积蓄买来的“鸟笼子”内。时不时用文字换来的水果，棉花糖，蔬菜，油盐酱醋茶，修饰我的日常，装点一下我活下去的门面。我希望借助文字，让身板结实，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似一块石头，扔在何处，都是一身硬气。石头帮我大忙，尽管区区五百元，对那些高收入的人，小菜一碟。在我意义非凡，我是一枚从乡村走出来的石头。在城市扎不下根的原因很简单，我跟不上快节奏的生存法则，我想原路返回，结束漂泊。我希望用文学遣词造句，养活自己。问题是我不能没有生活，躲在象牙塔里闭门造车，我不干，也闲不下来。孤独像大面积的溃疡，折腾着我的朝夕。现实来不得虚假，也不是一部玄幻，可以穿越，可以天马行空，可以海纳百川，可以为所欲为。有时候，我甚至庆幸，身在底层，尝尽人生百态，人情冷暖。心无旁骛地做一些事情，低头做人，仰起头走路。做一块坚实的石头，不媚俗，不浮夸，不卑不亢，以不变应万变。

石头随处可见，每一块石头，皆有它的闪光点，一个村子，没有石头，等于没有灵魂。石头和牲畜们如此相同，缺一不可。我住过的村庄，石头依然坚守阵地，和村庄不离不弃。在老房子，老墙，马厩，晒场，硬挺着，重复反刍着流经的岁月。想一些人，一些事，一朵花，一棵草，一根树枝；一柄月牙镰，一支竹笛，一把锄头，一块犁铧。它们在石头的生命中，来过，交流过，深情告白过，相知相爱过。后来，也许是一场风暴，几场鹅毛大雪，抑或一个人将这些植物和动物，带走，留一程又一程的回忆，给石头思思念念。

有时，我搭一辆车回村子里住几天，在石头砌的老房内，修一修我的心，闻一闻石头的味道。让陈年往事，海水涨潮一样，一遍一遍席卷我的海岸。这所石头支撑活了一个世纪的老庭院，经历过几辈人的恋情，石头作证，我和他的爱，朴素无华，拆开来一目了然，就是一桌子柴米油盐。

现在，我继续学习，适应城市的风云变幻。白天戴上假脸，面对人来人往，无论是做事做人，我努力挤出一堆半生不熟，木讷的笑。晚上，在月光底，清洗我的灵魂和伤口。我一个不肯说假话的人，在城市，违心地说着奉承话。不说不行，随不上大流，领导生气，同事厌烦。有一点我改不了，内心就是一块石头，我只对爱我和我爱的人燕语呢喃，深情柔软。

人遭遇挫败，伤痕累累结痂了，每一处伤口，就是一轮残月，积攒的伤口多了，也就不疼了。逆袭之后，你发现，自己成为一块石头，落在哪，都是坐禅。（张淑清）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