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醪糟之恋

发布时间:2021-07-14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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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冷苏红

我生了女儿“坐月子”时,公婆每天踩着木楼板,端着醪糟开水来到房里叫我吃点心。

这是家乡女人“坐月子”的特殊待遇,每日正餐前吃醪糟开水,俗称“打点心”。有时是清水醪糟煮鸡蛋,有时是油炒醪糟煎鸡蛋。在飘飘缈缈的水汽中,醪糟清新淡雅、迷人的甜香悠悠飘散,仿佛母亲温暖的慰藉。

醪糟是家乡的特色小吃,一般与汤圆、鸡蛋搭配,已有千年历史。醪糟又称甜酒,以糯米酿成,和糟食用,故名醪糟,以大竹县城北东柳桥所出为最。

幼年生活贫苦,好像只有过年或女人生孩子才会煮醪糟,均采用颗粒饱满的糯米洗净、浸泡、蒸熟,微凉时拌入曲药,再置于三十八九度的高热环境中“窝”(动词,发酵之意),一个“对时”(24小时)后便“来了”(发酵成功)。打开窝醪糟的陶罐一看,晶莹透亮的糯米悬浮在清洌的汁水里,散发出淡雅的甜香。

家乡女人“坐月子”一定得有醪糟,这仿佛是女人“坐月子”的标配。醪糟有补益、补血、滋养脾胃、美容养颜之功效。按老一辈妇女的说法,醪糟还有发奶水的作用。我惊奇于那颗弹丸一样的曲药,它仿佛神奇地打通了糯米与女人之间的“任督”二脉,让糯米变得更加软糯,让女人的奶水变得既丰富又有营养,使得家乡的小娃娃个个长得白白胖胖,如竹笋一般健壮。

春节是家乡人民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在“走亲戚”互相拜年的过程中,吃醪糟汤圆或醪糟鸡蛋“打点心”是必不可少的环节,这让隆重的“年”更充满了仪式感。汤圆搓得又细又圆说明女主人利索能干。汤圆熟了,放几汤勺醪糟入锅,再放入白糖或红糖,用洁白的瓷碗盛装,再放一把瓷匙,圆润的汤圆和晶莹的醪糟相互映衬,煞是好看。

丈夫家四世同堂,祖祖、奶奶、公婆和我,同室而居。古人云,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年轻,只能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观看女祖祖、奶奶、公婆在岁月长河中暗潮汹涌的生活大戏,不过,很多戏份都与那碗醪糟有关。

女祖祖娘家是当地大富人家,奶奶是穷人家女儿,忍气吞声、低眉顺眼地经受着女祖祖的尖酸和刻薄。奶奶生了公公“坐月子”,女祖祖仅给了奶奶几把面和10个鸡蛋,却没有醪糟;奶奶一看,神情沮丧。女祖祖拄着手杖、颠着“三寸金莲”阴阳怪气地说,“坐月子”嘛,历来都该吃娘家的。奶奶娘家穷,哪有糯米煮醪糟?女祖祖宁愿看着自己的孙子因缺少奶水饿得嗷嗷哭,也不愿煮一钵醪糟给奶奶吃。爷爷无可奈何,只身到二十里外的煤窑挑煤贩卖,终于为奶奶换回一升糯米和两颗曲药。奶奶怕晚上温度低醪糟“不来”,便将醪糟“窝”烘在柴灶边。可就在那天晚上,女祖祖将“窝”有醪糟的谷糠箩篼放在柴灶上,未燃尽的柴火窜上来,竟将醪糟“窝”烧了。

奶奶抱着儿子泪水长流,爷爷阴沉着脸,手心手板都是肉,最终没有发作,只得厚着脸皮四下讨借,又借回一升糯米。奶奶流着泪再次泡米、蒸饭、和曲药,爷爷守在灶膛边彻夜不眠,第二天,第三天,醪糟终于“来”了。那之后,奶奶再没唤过女祖祖,女祖祖去世时,奶奶一滴眼泪也没流,她的心里永远留着那碗醪糟的痛啊。

公婆的娘家也不富裕,奶奶对公婆却像对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和颜悦色,霉豆腐、腌腊肉、“窝”醪糟、推汤圆,农村女人该会的十八般手艺,奶奶都手把手地悉数教给公婆。公婆即将临盆时,奶奶麻利地“窝”醪糟,女祖祖的手杖咚咚地敲着地面,说,女人“坐月子”得吃娘家的。奶奶没好气地回应,孩子是从娘家带来的吗?女祖祖年岁已高,威风已去,她奈何不了奶奶了。公婆的孩子刚下地,奶奶便端着热气腾腾的醪糟鸡蛋送往公婆房间。接生婆讶异地看着奶奶,这公婆对媳妇儿怎么如此仁爱?接生婆不知道,奶奶对那碗醪糟开水有着刻骨铭心的痛和恨,她送醪糟开水给公婆,不仅仅是对媳妇和孙子的疼爱,更重要的是女人与女人间的理解和尊重。

公婆的几个子女个个奶水充足,长得跟屋后的嫩竹笋似的。后来,奶奶年岁越来越大,牙齿也慢慢松动脱落,公婆揽过奶奶操持多年的家务:春天做咸菜,三伏天做胡豆瓣酱,冬天做霉豆腐,过年时“窝”醪糟,清苦日子中有了这些坛坛罐罐中的简陋储藏,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丰盈绵长。我嫁过去没两年,奶奶突然患了冠心病,奶奶在病痛中咽不下饭,跟公婆说想吃醪糟。公婆就“窝”醪糟每天煮醪糟开水喂奶奶,奶奶每抿下一口醪糟鸡蛋羹,就微闭上双眼回味,心事重重的脸上竟淌下两滴浑浊的老泪。

病魔还是夺走了奶奶的生命。奶奶临走时拉着公婆的手,安详地闭上了眼,仿佛没经历过一点儿病痛。公婆泪水长流,亲手为奶奶穿寿衣。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女人,虽是婆媳关系,但因了那一碗醪糟开水,她们之间竟搭起了人间最温情的桥梁。

我怀孕时,公婆专门辟出三分水田栽种糯稻。秋天,公婆精心翻晒糯稻,黄澄澄的稻谷仿佛散发出醪糟醉人的甜香。公婆“窝”醪糟时,让我看着她淘米、浸泡、蒸饭、和曲药、装陶罐,然后“窝”在用谷草、烂棉袄铺垫的箩篼里。我生了女儿后,公婆每天忙进忙出;可无论多忙,一日三餐前的醪糟点心却从未断过。七天后,娘家七大姑八大姨来我家“打三朝”(四川方言,意即给生产的女人和孩子送吃的和穿的),公鸡、鸡蛋、小孩衣服等装满了箩筐和背篼;但最惹眼的还是那一坛坛用红纸封了口的醪糟,晃晃悠悠在扁担的两端,余韵悠长。公婆接过母亲的扁担,说,亲家母,我早煮了醪糟,饿不着你女儿。母亲爽朗地说,女人“坐月子”不是该吃娘家的吗?公婆眼眶湿润,定是想起了她的婆婆,展颜一笑,说,现在什么年代了?哪家都不缺吃少穿,还说这个干什么?那天,公婆在院坝里摆上八仙桌发流水席招待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正餐前照例“打点心”:一碗碗清亮香甜的醪糟开水中卧着一个点了红点的鸡蛋。公婆乐呵呵地应酬着,脸上漾起了幸福的笑容。

公婆虽然将“窝”醪糟的手艺传给了我,但我从没用过。如今,生活好了,天天似过年,时时可以煮醪糟,市场里每天都有醪糟出售;“坐月子”的女人再也不愁没醪糟吃,不“坐月子”的人也可光明正大地吃醪糟。远在外地的游子,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醪糟,到超市里买上一罐,与汤圆、鸡蛋一起煮,乡愁便化在那碗清甜的醪糟汤圆中了。(陈德琴

来源:达州日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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