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年少的时候,曾有过许多幻想,求学入仕,精武卫国,悬壶济世,但压根儿未想过要当裁缝师。
上无兄姐,下无弟妹,很保守很家长制作风的爷爷,出身大家闺秀但多病的婆婆,这就注定了我爸爸一生只能困守乡村,跳不出农门,许多可以改变自己命运和人生的大好机遇,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错肩失去。
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个艰难的时代。我和四个妹妹如一根苦藤上的瓜,相继出生,成为爸爸感情和精力的双重负担。起早摸黑,日子仍难以敷衍,就连区区几元钱的书学费,也常常愁得我爸爸眉头皱起鸡蛋大的疙瘩。
我八岁那年秋天,爸爸从石桥镇赶场回家,途中听到嗒嗒嗒的缝纫机声,从路边竹林掩映的木壁青瓦房中传出,时急时缓,时响时歇。他心有所动,循声来到这户人家,见一位中年裁缝师,正操作忙碌着。家有万金,不如一技在身,我爸爸想,遂主动上前攀谈,继而提出拜师学艺的请求。那师傅审视了他片刻,问,学艺最要紧的是啥?我爸爸随口应道,要得手艺精,虚心细心加恒心。师傅满意地点了点头,遂收他为徒。
求亲告友,四处借贷,专程去百多华里外的县城,买了台蝴蝶牌缝纫机,我爸爸便开始了裁缝生涯。从此,嗒嗒嗒的缝纫机声,便响彻祖传老屋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伴随着我由蒙童长成少年又长成青年,至今,仍时常在我梦里回响。
初学时期,我爸爸接师傅来家,好吃好喝好侍奉,收入全归师傅,自己分文不取;一本缝纫裁剪技术书,差点没被他翻烂,连吃饭时也书不离手;几件旧衣服,被他拆得七零八落,前襟后背衣袖衣领,比划着依样画葫芦;所有的报纸,都被他剪得破破碎碎无一全报。就这样,他的处女作终于问世了,那是一件用浆糊粘成的纸衣,挂在堂屋的壁上,招徕左邻右舍,大人小娃,济济一堂,啧啧评说不休。一个月后,我爸爸便出师,独立裁剪、粘折、熨烫、上机,靠缝纫赚钱养家糊口了。
那时,方圆十里八里,也难找到一个裁缝师,很快,我爸爸便成了一方名师,顾客盈门,衣料成山,生意红火。我家里里外外逐渐换了样,以前嫌我家贫寒故意疏远了的亲友,又主动上门走动套热乎了。
我爸爸却更苦了,成年累月地趴在缝纫机上工作,夏天,汗流浃背长一身痱子;冬天,手脚冻成了红萝卜一般;晚上,嗒嗒嗒的机声深夜不歇。一到腊月,我爸爸更是忙得晕头转向,饭顾不上吃,觉顾不着睡,还硬拉母亲和我充当他的助手,折边、熨烫、锁扣眼、钉纽扣。大年三十晚上,家家围着火塘,剥着瓜子守岁,唯有我家还在忙活,没拿到新衣的顾客,三三五五地守候着、催促着。一拨未走,另一拨又来。待他们都高高兴兴拿到新衣,一个个终于走尽,已是新年和旧年交替之时。这时,爸爸起身用凉水冰冰额头,活动几下手脚,又回到缝纫机前,才开始制作我们自家人的新衣。正月初一早晨,当我和妹妹们被炒豆般的鞭炮声唤醒起床,母亲正在煮汤圆,爸爸却揉着熬得红肿的双眼,迷迷糊糊地爬上床去睡觉。而摆在桌上的,是我们的一套套新衣。
赚钱如同针挑土,是很不容易的,但爸爸却把钱看得很淡。新衣做好付工钱时,有的差三角、五角,爸爸摆摆手,没得就算啦;有的一时没钱,爸爸说,等有了再给吧;有的新衣穿成破衣旧衫了,还欠着工钱,甚至早忘了,或是有意赖账,爸爸也很少催问,并不计较。我们一家人对此都很有意见。爸爸总是说,相信人家有钱时自然会给的,都是邻里乡亲,催人家就是逼债嘛,实在给不出来,就当做了件好事,帮人家一回。很有些菩萨心肠加雷锋精神。
爸爸原本想培养我成为乡村新一代裁缝师,接他的班,但我志不在此,遂又在四个妹妹中物色接班人。1979年我考上大学后,妹妹们也对爸爸的事业不屑一顾了。爸爸并不勉强,他说,人各有志;他还说,鸟儿大了,总是要飞的。当我穿着一身爸爸连夜赶制的新衣,离开乡村去远方的城市上大学时,发现依依送别我的爸爸,背明显地有些驼了。那时,他才而立有三,正该是昂首挺胸的年纪啊。
后来,我爸爸陆续收了五个徒弟,有年纪和他比肩的,也有和我一般大小的。再后来,我爸爸就不再当裁缝师了,因为裁缝师多了,因为买衣服穿的人多了做衣服穿的人少了,也因为我和四个妹妹都相继有了工作自食其力了。爸爸不当裁缝师后,便挎上药箱,走乡串户,救死扶伤,普渡众生,实现他少年时的梦想。
但我却总是忘不了乡村祖传老屋那缝纫机声,它不仅给予过我温暖,还使我学会了刻苦耐劳,真诚处世,善良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