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山谷，沟沿，坎下，田边，河岸，到处都有水竹清秀的身影。

    也有慈竹和斑竹，但没有水竹普遍，密集。慈竹和斑竹长在高处，零散，粗壮，高大，蓬生，冲天而起，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但我还是喜欢水竹。水竹谦逊，从不挤占别人的位置，她们总是生活在低处，只要有一脉溪流淌过，或者附近有一凼浅浅的水洼浸润，她们就会依傍、挤挨在这个地方，安营扎寨，吸天地灵秀，纳日月精华，不卑不亢，顽强生长。

    老屋旁边的竹林湾，就生长着成片成片的水竹。

    我不知道她们是自然生长，还是谁于何年何月精心栽种？反正，打我记事起，一年四季，一片片青青翠竹就灵秀着一湾清幽，染亮我的眼眸。水竹遇土而生，随洼而立，逐水而走，依杆而靠，劲枝挺拔，情同兄妹。她们顶风冒雨，抗霜抵雪，风来雨去，相濡以沫，用一袭袭青枝绿叶走过白天黑夜，走过倥偬岁月，从不寂寞，也从不曾消隐。

    小时候，我和伙伴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竹林湾。放学后，我们在竹林里藏猫；雨季，我们在竹林里掰笋子；母亲扎鞋底子，我们去竹林里寻笋壳剪样。

    母亲对我们的管教一直是很严厉的。有一回，不知道是啥事惹怒了母亲，母亲举着一根竹竿在后面追撵，我飞快地跑进了竹林里，母亲没有找到我。等母亲气消了，我才回到家里。更多的时候，我会邀约几个伙伴，去竹林湾读书，朗诵，玩耍。

    竹叶厚覆，不见天光，一群群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穿梭在竹林里，干净地鸣叫，快乐地蹦跳。鸟儿们飞来飞去，在竹林里筑巢，栖息，追逐嬉戏，相依相拥，繁衍后代……它们将这里当成自由王国，年年岁岁守护着自己的美丽家园。

    我一直以为，竹林湾的水竹是用水做的，不然，她们的竹节间怎会蕴含那么多盈盈的柔情和爱意，她们的身上仿佛长满了明亮的眼睛，总会霞霓般清澈地注视我。如遇阴霾天气，细雨纷飞，她们又摇曳着轻盈的身姿，满林子弥漫着淡淡的、隐忍的忧伤，仿佛失恋的女子。一阵风吹过，她们发出低沉的呜咽声，鸟儿们就将她们滚落在林子里委屈的泪水衔向远方。

    阳光普照的日子，她们仿佛忘记了悲伤，依然舒枝展叶，精神抖擞地笑迎和煦晨风，喜看露珠晶莹。

    水竹竹材韧性好，竹竿粗直，竹节较平。剖开水竹，用篾刀划成篾条，就能编制各种生活及生产用具。老辈人最喜欢用水竹编制炭筛、面筛、撮箕、撮瓢，还可以编席子。

    雨季来临前，外爷会去竹林湾砍好几根水竹，等到下雨天，他就剖开已有七分干的竹子，划成细细的篾条，聚精会神地在屋檐下编制背篓和撮箕。外爷编好撮箕后，还要加上藤条滚边，这样的撮箕显得细密紧扎，结实耐用。外爷编的背篓还用红墨水染红的细篾条织成各种花鸟的形状，花鸟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有一年，院子里不知是从哪里来了一个哑巴篾匠，他是来我们这里编席子的。竹材当然是用竹林湾的水竹。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心细如麻，做活勤快，不偷懒耍滑，编的席子手法细腻，朴素大方，简洁实用。他收费便宜，给不给都无所谓，只图主人煮一顿饭吃。吃过晚饭，他也不会久待，洗完脚后就上床睡了。第二天，他很早就起床了，一直要忙到晚上收工为止。在我的记忆中，他在我们村里这家做了到那家，大约呆了一个月时间。

    还有一年，不知道是受谁的指使，竹林湾忽然间来了很多人，他们每人拿一把弯刀，将竹林湾的水竹砍了个罄尽。我不知道竹子们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我只是无助地睁大惊奇、恐怖的眼睛……他们走后，我伤心得哇哇大哭了一场。

    我以为，曾经那么青葱茂密的竹林就此消失，我再也看不到了。

    然而，等到第二年春天，一粒粒笋子又冒了出来，密密麻麻，鲜嫩无比。她们仿佛张望着一双双胆怯的眼睛，新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几个月后，笋子们见风而长，终是长成了一根根竹子，越来越密实，越来越壮阔……

    几年后，竹林湾又是一湾晃眼的翠竹。

    如今，好多年过去了，乡村的水竹已然长进了我的心底，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见竹子，一湾水竹就会青葱在我眼前，无边无际，染我一腔碧绿。

    □张浩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