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中,最快乐的莫过于夜色降临。
站在窗前,看太阳渐渐隐去,天色渐渐变灰、变暗,渐渐化成一片墨色。星星泛起,泛起夜的温柔。倘是晚秋,沐浴在清冷之中,常常会有一种奇怪的通体透明的感觉。风吹过,慢慢拂去郁积了一天的闷气。这时,一轮明月从东山爬起, 把她如银似水的月光洒向人间,把山村照得淡雅、空明起来,有一种“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的感觉。远山朦朦胧胧,近树影影绰绰。故乡那弯曲的涌泉河涌着闪闪的波光,缓缓地、潺潺地向远方流动。山坡上农家小院的熠熠灯光,静静地流淌着家的温馨。田野里时起时伏的蛙声,吟唱着大自然的韵律……这是多么空旷、多么柔和、多么澄净的夜晚啊!独自沉浸在温柔的夜色之中,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赠予的恩惠,享受着难得的清闲和宁静,心胸将变得清爽空灵起来,浑身是那么轻松、惬意,仿佛到了忘我的境界。
每当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我便会搁下笔,把灯关上,这时,窗外一片黑暗,屋里亦是一片黑暗,人被黑暗厚厚地裹起,只有女儿熟睡时轻轻的呼吸声。
坐在窗前,点上一支烟,看着红红的烟头在黑暗中闪烁,心里宁静似水。
坐在夜里,什么也不要想。这个时代思想己经太多,严肃的或者轻松的,真诚的或者虚假的,陈旧的或者时尚的,在这个喧哗和嚣动的时代,我常常感到一种心灵的疲乏。是的,现在,在夜里,什么也不要想,神圣的或者卑琐的,超脱的或者世俗的,什么也不要想。在这深深的无尽的夜空中,你成了一个婴孩,回到原初的我。在夜里,我才感到自己的存在,所有我之外的人或者事都被黑暗渐渐地吞噬,唯一存在的只是我。
在白天,我是什么呢?我是一个丈夫,必须为妻子的工作四处奔走;我是一个父亲,必须为儿子的学业日日操心;我还是一个儿子,我必须晨起向父母问安,注意他们的饮食起居;当然,我还必须工作,为我和我的儿子挣一份口粮。于是我匆匆走进我挣钱的地方,处理各种杂事,应酬每一个来访的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人,热情地有意或者无意地交谈;我得随时准备接受同事友好的或者不那么友好的目光,我得不断地检讨自己,看看是否有逾越规矩的地方,不断地应付各种恶意的攻击或者无聊的流言。
这就是白天。在白天, 我们每一个人都存在于各种各样的关系之中,我们不断地变化着自己承担的各种社会角色,也承担着命运所规定的各种欢乐与各种痛苦。
当这喧嚣的给人欢乐给人痛苦复杂得令人莫名其妙的白天终于消逝,余下的还有些什么呢?只有夜,纯静如水一般的夜。在这水一般的夜里,我作为我自己坐在窗前,为自己点上一支烟,任凭自已飘浮在水一般的夜里。
有时,我会起身,轻轻走出庭院,走到山乡的小街。夜风轻轻吹过,带来山野的新鲜气息。在黑夜里慢慢地走,我贪婪地享受着黑夜给我的宁静给我的温柔。
我走过一幢一幢的楼房,我经过每幢楼房的窗口,我听见雷一般的鼾声,听见咔哧咔哧的磨牙声,听见含糊不清的呢喃声,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有人在梦里惊恐地大叫,有人在梦中欢笑……
我,一个人,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风轻轻吹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轻轻地把我身体的创伤抚平,轻轻地把我心头的郁闷吹散。哦, 夜的手,母亲的手。
我依偎在母亲怀里,静静地享受着夜的温柔。
□冯贵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