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整日在大巴山的褶皱里攀来爬去,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蟹,大巴山如同敦厚的母亲,任你折腾得天翻地覆,映进眼瞳的永远是一脸不变的慈祥。
挎根竹竿舞进舞出是童年时一出常演不衰的经典剧目。每每这时,我们的笑声就像滚落在青石板上的银元叮铃当啷地响个不停,唯有隔壁的狗娃叔常常让我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三岁牯牛十八汉,可十九岁的狗娃叔却没有半点男人气,成天吊着个脸,塌着个腰,混在女人堆里干活。收工回来,不是抱本破书翻,就是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边发呆。长大后才知道,狗娃叔的心其实野着呢。想想也是,全队三百多号人就他念完了初中,好歹也算个知识分子了,怎么就甘心窝在山旮旯里一辈子呢?心劲没有了,干啥能行?
没精打彩的狗娃叔让祖祖辈辈在石头缝缝里刨食的乡亲们瞧不起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生产队长宝二叔尤其恼火,成天盘算着如何将狗娃叔打发掉,可是翻乱心思也整不出个啥道道来。终有一天,县里给了公社几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精明的宝二叔一探听到这个消息,就跑到大队部去游说,又厚着脸皮去公社磕头作揖死磨活缠。当志在必得的宝二叔把费尽周折才办妥的一应手续交到狗娃叔手里时,狗娃叔的嘴巴一下就扯到了耳门子,腰板也倏地挺直了,光顾张着个大嘴嘿嘿笑。
三年后,当白白净净的狗娃叔挽着一个城里妹儿回到小山村时,就仿佛平地起惊雷,小小的山坳一下炸开了锅。“嗨呀呀,真是憨人有憨福哦。”乡亲们纷纷叹息。叔公那副苦瓜脸也溢满了喜色。那城里妹儿在狗娃叔的陪同下绕着村子转了一圈,眉头就拧成一块疙瘩,面对乡亲们那充满菜色的脸和呆滞的眼神,除了摇头就是叹息,没待两天就吵着要回家。狗娃叔望着眼前绵延起伏的大山出了半天神,就起身默默地打点行装。
“唉,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哦。”叔婆眯缝着眼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自言自语地叨叨着。可是,没待乡亲们脸上羡慕的神色褪尽,狗娃叔又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了,只是这一回身边少了那个城里妹儿。从此,狗娃叔就当了一名每月拿十几块钱的代课教师。
高中毕业那年冬天,我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西行兵车。三个月新训结束,我被分到陇海铁路边的一条山沟里。面对一望无际的黄土地,经年郁郁葱葱的大巴山在隐逸多日之后又慢慢在心底鲜活起来。
第一次回家探亲,半道上恰遇狗娃叔背着一大背东西,吭哧吭哧地在山道上爬行,整个身子像一张绷紧的弓,几乎就要贴在地面上一样,一身泛白的蓝的卡中山装被汗水湿得精透。听到招呼,狗娃叔回头冲我赧然一笑,“到学生家里收点粮。”狗娃叔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望着我愕然的眼神,又说:“唉,如今吃的是不缺了,就是差钱呐。娃娃们交不上学费,只好拿粮食顶。大一点的娃娃都辍学打工去咯,想拦也拦不住哇。”狗娃叔抹一把额上的汗,忧郁的眼神忽闪忽闪地爬过眼前起起伏伏的山山梁梁,似乎总也找不到落脚的支点。
那年,在我即将脱下军装之时,深为返回故里还是留居大都市而苦恼。一天中午,我习惯性地将电视频道锁定在四川新闻,一个的熟悉身影忽然一晃而过,心中不由怦然一动,是狗娃叔,没错,一定是他。果然,不久就从父亲的来信中得到证实。原来一位省报记者偶然发现了狗娃叔的事迹,就在他供职的省报发了一大版通讯,于是,几十年默默无闻的狗娃叔一下时来运转,成了山沟里的明星。只是成了名人的狗娃叔怪得很,就是不领组织的情,说什么也不肯接受照顾离开村校。
父亲的来信让我烦躁不安的心一下平静了许多。我决定离队前回一趟老家。当我忐忑不安地踏上久违的故土时,大巴山早已不是旧时模样,在沉睡了亿万斯年后,大巴山终于张开了惺忪的睡眼,欣喜瞬时弥漫心间。路过村校时,忍不住折身进去,眼前,一幢红砖青瓦的两层小楼取代了曾经歪斜透风的木板房。两鬓染霜的狗娃叔仍旧在讲台上眉飞色舞。望着他那怡然自得的神情,那一刻,我更坚定了叶落归根的决心。
如今,我居住的小城离老家仅百里之遥,日夜浸润在大巴山清爽甘洌的气息里,才真正领悟了故土难离的真谛。魂在巴山,根在巴山,即便走出巴山,谁又切得断那丝丝缕缕的情缘?
□谭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