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 江
认识它之前,江与河的概念绝对是界限分明的。
一滴水的成长,从小溪、小河开始,到大江、大海,并不比一段人生来得浅薄。通过这些艰难的过程,一滴水方能完成存在的使命。
假若童年是小溪,青春弱冠就是躁动的小河,过了而立之年,则进入了通往江海的过渡河道。正是在这里,我们不期而遇。
受地域环境的约束,它只能被称为河流,却被冠以江的名义。表面看来,江的宏大、开阔,于它而言,实在显得名分不符,难堪意义的重负;而事实上,我曾亲眼目睹那浩浩汤汤的气度,亲耳聆听那从不停息的足音,的确充满了豪迈与磅礴。
一直以来,与我缘定终身的河流都是那么瘦小,我只好追在后面,一步步抵达辽阔。与蒲江相依为命的日子,每一天,我都在轻盈的涛声中沉沉睡去,然后悠悠醒来。得闲半日,便去江边走走,想要坐下来了,我会安静地观看一枝芦苇,怎样被涛声洗出干净的摇曳。而江上日出或日落,皆是醉人的。特别是黄昏来临,就有漂满江面的霞光四下蔓延,直将人带入宠辱不惊、大彻大悟的佛性境界。
安静,抑或喧嚣,从不褪尽内心的亮光!——这,是我爱着它的充分理由。
古 渡
当我写下:古渡。码头还在那里,船影却已渺茫。
从南街口向下,过了滨河路,下得一段石梯,绕过几处茶摊,就到了古渡口。
称为古渡,当然是有来头的。我曾通过好些沧桑老人之口,一遍又一遍,反复翻阅那潮湿而泛黄的记忆之书。隐隐约约的时光片段,是倒叙的。一叶桨声,溅起几滴清亮的江水,径直往前朝的方向淌去:二十一世纪、改革开放、文革初年、民国时代、前清、明朝……愈往前,书页愈见恍惚,全彩的画面愈见黑白、灰度,直至模糊不清。来来往往的过渡者,亦由光鲜的西装革履到规整的中山、闲散的对襟、简陋的长衫,一路上,多见布衣、草莽的匆忙背影,噪声粗犷,络绎不绝。
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市声趋于消瘦,咿呀的木桡淡去形骸,岸边最后一丛芦苇,将为数不多的日子过得力不从心。身下,石头散乱、突兀,看不出具备填补和修缮时光的强大功用。最靠前的大青石,底部已被掏空,唯留一截短得不能再短的尾巴,浅浅地楔入记忆的夹缝。事实上,就在不久之前,两艘木舟还交替往来。上游十数米,是架桥的机车轰鸣,不断添加落日谢幕前的悲凉情绪。
好些日子,我都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来这里静坐、聆听。我尽量多坐一些时辰,因为,多年后的某个时刻,会有某个如我这般怀旧的人,将一块块风化的石头和我的背影翻阅出来。
墓 园
初到县城。一天下午,我乘船渡过州河,爬笔架山。先是通过山门沿万步梯登上山顶,后来,我有意避开人为工程,走羊肠小道下山。在底部的山湾里,发现了绿树掩映的这片墓园。
我停了下来。面对逝者,我向来怀有深深的敬意。因为,无论前世辉煌还是黯淡、得意或者失落,他们毕竟已在磨难的世界勇敢地走了一遭。而自诩乐观的我,却总是无法坦然面对人世间必然的生死。
眼前,墓碑上的姓名和影像是陌生的。记得这些名字和模样的人,可能也不多了,或许在某一本厚重的家谱上面,还能找到与此相关的印记。就这样,曾经丰沛的血液、情感和体温,换为几个简单而冰冷的汉字,在静谧的山湾里,随同一缕缕淡淡的青烟,越去越远。
天色尚早,我用了一点时间,去墓园走了走。这些长、宽约一米左右的居所,排列有序,墓碑上的姓氏笔画大多轮廓分明,证明存立于此的年代并非久远,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依旧紧密。透过燃烧的青香、纸帛,能清晰地聆听饱含亲情的血脉鲜活流淌。一个人长眠了,能有这么多的温情陪伴着、记挂着、安慰着,多么好!
临别前,我像一位虔诚的祭祀者,无声地表达出美好的祝辞。面对宠辱不惊的墓园,我的内心暖暖的,充满了坦诚与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