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反反复复向我讲起那场战争,那场遥远的、足以令祖母铭记一生的战争,春天里讲,冬天里讲,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祖母就向我讲起过了,一直讲了几十年。
如今,祖母已年近九十,背驼了,牙缺了,走路一颠一颠的了,她依然对那场战争念念不忘。每当讲起那场战争,祖母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缝,仿佛那场战争就近在眼前。
1933年的春天,大巴山的杜鹃花是多么红啊,红得竟然点燃了万源保卫战连天的战火。
红四方面军的旗帜高高地飘扬在大面山的主峰,红军居高临下,打退了四川军阀刘湘部队一次又一次疯狂的围攻与堵截,双方火力展开,军阀部队节节溃退,双方展开了肉搏,大刀砍卷了刃,白匪的尸骨填满了沟壕,血流成河。
山脚下的白匪军仍在拼命抵抗。停战的间隙,他们依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曾经无数次,我像影子一样跟在祖母身后,在祖母比比划划的指点中,努力想象着当年在战争的践踏下,那些田地里的庄稼是如何于一夜之间布满了碎片和粉末,脚下这片土地是怎样由漫山遍岭的葱茏瞬间变得遍地枯黄。
在那个惊天动地的春天里,祖母和村民们六神无主地躲进了附近的山洞里。他们不敢回家。他们蜷缩着身子听呼啸的子弹贴着山崖擦耳而过。祖母心惊肉跳地探出胆小而又惊奇的头颅,把那些由子弹划出的弧线望成了勇猛无比的无头苍蝇。
那一只只发出尖叫的无头苍蝇穿透历史,在祖母磕巴磕巴的描绘中,直到今天还依旧那么鲜活而真实。
渐渐地,村民们发现,驻扎在村落里的一队人马大约有一排人。他们的纪律异常严明,白天休战的时候,他们找来柴禾,架上铁锅,自己烧水煮饭;到了晚上,就在村民们的房屋周围简单搭个床铺,持枪而卧,一次也没有惊动山洞里的村民们。时间久了,村民们就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舍里。村民们慢慢接纳了这些兵蛋子,并主动将这些他们领进了家门,分散而居,与村民们同吃同住。
有个大个子士兵叫周树林,长得五官端正,浓眉大眼,说起话来粗声莽气,谈笑风生,经常和姑娘媳妇们打打闹闹。但每一次单独见到祖母,他的脸上就阴郁起来,目光紧紧盯住祖母不放,直到将祖母的脸上盯出了红晖,才说,你长得真像我的表妹,但她已经不在了,在家乡的战乱中,子弹不长眼啊……
战火依旧连绵不断。停火的时候,周树林照样谈笑风生,照常和姑娘媳妇们打情骂俏。姑娘媳妇们就骂开了,你个死树林,吃不准哪颗不长眼睛的子弹遇上你,叫你龟儿子脑袋开花。然而,周树林的脑袋坚硬得像只铁壳,每一次回来都稳稳地骑在他的脖子上。
几个月过去了,周树林的身上连一块疤痕也没有留下过。
兵蛋子们受到新的调遣,配合红军主力部队全面出击,胜利粉碎了刘湘白匪的六路围攻,延续了一年的战火终于熄灭了。
红军北上,踏上了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慢慢征程。
周树林一下跪在祖母面前,“玉珍,我就要随部队出发了。这只手镯是祖传的,表妹没有福气戴上它,我将它送给你,希望你一定要珍惜啊!”说完,泪流满面。周树林最后说,“玉珍,我会来找你的!”然后,深情地望了一眼祖母,迈开大步,昂头而去。
每次讲到这儿,祖母眯缝着的眼睛慢慢睁开来,瘪瘪无牙的嘴,发出一声悠长、意味无穷的叹息:唉,这个周树林啊,他还活在世上吗?
这声叹息发出不久,祖母终于一颤一颤地将压在箱子最底层的那只金手镯找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红绒布,那只金手镯居然完好无损,光可鉴人。
祖母和祖父和和美美地生活了一辈子,祖母反复讲起的那场战争与祖父无关,祖母一点儿也没有亵渎祖父的意思。
祖母意犹未尽,再一次眯缝起双眼。我悄悄地离开了祖母,行走在战争曾经肆虐过的土地上。
在又一个春天里,杜鹃花已肆无忌惮地开放了,到处都是,晃眼扎目,一点儿都不害羞。
我知道,祖母活在世上的日子已不多了,而作为一场战争的亲历者,恐怕也不多了。我能从祖母的嘴里无数次地感受一场战争,聆听不该忘却的过去,难道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吗?
■ 张浩宗(万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