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记

文/任随平

惊蛰已过，春分未至。入蜀。

蜀地秀雅，秀气别雅，是一幅好画。

蜀地人家多是临山而居。屋后树木林立，门前溪水潺湲，房前屋后鸟声啁啾。说是房前屋后，蜀地人家绝大多数只建屋舍，很少建有院门，鸟声进来，水声进来，白昼黑夜的时光进来，这庭院，便是画境了。

庭院多是建在半山腰，半山腰好，别有几分贵气。树木经年地绿，嫩绿，青绿，翠绿，油绿，即便是冬日，还在绿着。绿色住进山野，也住在庭院里。松树，柏树，不知名的攀缘植物，齐腰深的丰草，不用时光催促就兀自经年开着的花，白的，黄的，红的，白云飘起来，默默然，悠悠然，不紧不慢的样子，就绕在半山腰，绕在瓦舍之上。

门前的田地，是蜀人辛苦开采出来的砂石地。一绺一绺的斜坡，一绺压着一绺，像一本薄书，从书脊的位置一拧，错落出来，单薄的地埂边，垒着大小均匀的石头。油菜花金黄金黄的，烂漫地开，像洒在斜坡上的金子，细碎，却泛着金色的光芒。我极其喜欢油菜花，油菜花开，清新明丽，不像牡丹，开得贵气过了头，不像蔷薇，大快朵颐，油菜花开得小心翼翼，一茎绿秆开一簇花，旁逸斜出，错综有致，有米芾笔法，有王维诗境。一绺一绺的油菜花地，连缀起来，恰似一首七言绝句，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一首七言绝句。句末的句逗连缀起来，便是高高低低的山间小径。

沿着小径缓步而行。抑或，索性就地而坐，坐在小径的石头上。这石头上没有尘土，徐风轻拂，烟岚淖洗，干净得一尘不染。晨间坐在小径的石头上，可以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只是坐着，雾霭升起来，缠在山头上，一座山缠绵着另一座山，看似兀自而立的女子，实则联袂而舞，高高低低，却谁也不愿撒开手，一峰连着一峰，一山挽着一山。此刻，适合听鸟声。至于鸟声什么时候醒来，起得再早的人也是没法知道的，只是鸟声从高树上跌落下来，像是跌碎了的银子，有金属的空灵。鸟声空灵是一副好药，能解困乏失眠，亦能祛除心中忧虑。在这样的小径边坐得久了，会湿了发际，湿了衣衫，不是滴落的鸟声，是雾霭中的水汽，水汽清凉，能唤醒梦中人。

梦中人的梦中，还是梦。

梦醒后，大把大把的阳光从树木的罅隙间斜洒下来，落在青青的屋瓦上，是一屋顶的银币。炊烟升起，落在屋瓦上的银币躲躲闪闪，炊烟的草木清香弥散开来。

有人取了山涧水，提壶烧水，在瓦屋下沏茶。

周作人喜在瓦屋纸窗之下喝茶，以解十年的尘梦，喝的是一份独有的境地。《红楼梦》中妙玉用雪水煮茶，取的是一份冰清玉洁。蜀人取山涧水在瓦屋纸窗之下围炉煮茶，煮的是一份不紧不慢的情怀。陆羽的《茶经》中，煮茶取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蜀人取山涧水当是最好的水了，茶亦是蜀地的高山茶，慢煮一壶茶，当是人生中的一件乐事。

喝一壶川茶，胜解十年尘梦。

一梦醒来，已是日暮时分。日暮时分的人家浸在融融暖意里，山野是暖的，树木是暖的，夜归的鸟影是暖的，翻过山坳的风是暖的，从檐前挂下来的夜幕是暖的。

吱扭一声，合上木扇窗的余音是暖的。

夜梦，入蜀地。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