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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了“锅儿”过大年

发布时间:2024-03-14 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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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秋凡


20世纪90年代末,他在湖北一个煤矿里做工,拿着“背着锅儿唱戏”的人生剧本。连着上完两个班,他摸着头顶摇摇晃晃的“光亮”,跟着一群工友疲惫地走出矿井。冷风呼呼地吹在脸上,他打了一个寒战:又要到年尾了,这脸上还有一些煤渣,可裤兜比脸还干净,连渣渣都没有。


他摸索着回到宿舍,匆忙洗了个澡,简单地吃了一碗猪油拌饭,动笔写起信来。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字,可在暗无天日的煤矿中,这点让他引以为傲的谈资,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老板看重的是健硕的体格,以及干活时眼疾手快的机灵劲儿。他在信中写道:今年没挣到什么钱,我打算过年不回家,春节加几个班,多挣点钱还债。不久,他收到回信,在女儿笔画轻柔的字迹里,全是妻子强硬的口吻:债可以慢慢还,人必须回家过年。此时,已是寒冬腊月,他抬头看着天,巨大的一张黑幕挂在夜空,星星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宛如遥远的妻子和孩子们期盼的眼睛,抑制不住的思念之情倏地涌上心头。几天后,他回到家乡,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


妻子很开心,杀了一头年猪,慰劳他的辛勤付出。孩子们却离他远远的,尤其是被问到考试成绩时,都一脸惧色。在那昏天黑地的地方待久了,他的身心被煤炭浸染,脸也变黑了。在矿下,黑着脸,谁也不易察觉;在家里,仍旧一张黑脸,父子关系笼罩在阴霾里。


他沉着脸,指着儿子的成绩通知书,指责道:“怎么考这么差,为什么不能比别人更努力一些?”读小学二年级的儿子顶嘴道:“为什么你比别人更努力,挣的钱不见得比别人多?”他哭笑不得,忽地愁容满面,让儿子去村里小卖铺打斤酒回来。儿子迫于他的威严,拎着空酒瓶出去了,一会儿归来,偷笑着将满瓶酒放到他面前。他疑惑地看着儿子,拿起酒瓶,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蹙眉道:“好你个小子!”儿子害怕挨揍,转身就跑。妻子不解地问:“怎么回事?”他气呼呼地说:“你喝一口就知道了。”妻子小啜一口,忍不住笑道:“这孩子,上哪儿装的水?”然后若有所思地对他说:“你还说不回来,儿子都跟你生疏成这样了,再说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回来好好陪陪孩子。”他的眉毛在妻子的话里动了数次,一会儿紧锁,一会儿舒展,眼角的皱纹宛若一条小鱼,跟着在情绪里悠游,他叹息一声,“哎!”妻子善解人意,轻声对女儿说:“去给你爸打斤酒,我去找你弟弟。”


大年三十,他从镇上买回来一些花炮。妻子诧异地问道:“怎么突然舍得买这些玩意了?”他眉毛一挑,笑着说:“你说得对,孩子就是孩子,我要让他们玩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孩子们看见墙角的稀罕玩意,手舞足蹈地欢呼道:“爸爸真好。”吃完晚饭,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围着他打转,他领着两个孩子来到宽敞的地坝放烟花、鞭炮。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引线,烟花随着引线的燃烧飞速升空,发出轰隆的炮声,闪出耀眼的火花。火花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亮丽的轨迹,最后消失在孩子们浓浓的欢喜中。在这一刻,他突然感到,终年背着的“锅儿”竟然不知去向,人生所经受的种种负累也悄然放下,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从此,在他内心的光影之中,有着挥散不去的生活风景,那是填入满满亲情而又慢慢绽放开来的烟花。


2010年,他在上海某个工地上挥洒汗水,是人们口中的拆迁农民工,每天与钢筋水泥灰尘打交道。在这片拆迁工地上,每件二手物品、每块废铜烂铁,在老板眼里,都如金子般珍贵:门框、衣柜等不同成色的旧物件,都有不等的市场价;拆下来的旧砖经工人修理后,一点儿也不比新砖差,厚实、耐用,仍能当二手砖卖钱;从颓垣断壁中清理出来的废铜烂铁,照样值钱。


腊月二十,工地上人烟罕迹,独留他照看工地。为此,老板将旧砖送给他自行处理,他倒不是为了那堆旧砖而选择不回家,主要是因为妻子和孩子都在身边。多年前,女儿念完中学后,被他带到了上海,进了工厂打工,平日里,虽在同一座城市,他们却鲜少见面。儿子上大学后,妻子也来到上海,跟在他身边做工。在重庆上大学的儿子放寒假后,来到上海,与他们一起过年。


他修砖头的时候,妻子和孩子都来帮忙。妻子对工地上的活计早已驾轻就熟,一会儿工夫就修好了一堆,横七竖八的二手砖垒在一起,貌似山丘。儿子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砖刀在他手上,如有千斤重,旧砖上的水泥好像生了根似的,削不掉。他忍不住揶揄道:“像你这样慢慢地干,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儿子听出了他的讥讽,索性放慢手脚,故意耍起“绣花”功夫来,半晌过去,才修理出几块砖头。妻子戏谑他:“你们父子上辈子有仇,一见面就掐,偏偏女儿说什么,你都愿意听。”对于早早就辍学打工的女儿,他也感觉亏欠,因为儿子的大学学费有一半是女儿给的,所以不光儿子听女儿的话,他一遇上事,首先也是听取女儿的建议。他叫来一个收二手砖的货车司机,将四千块砖上完车,卖了520块钱,一家人很累,却很开心。这样干了四五天,孩子们都累趴了,再也开心不起来,他和妻子却越干越有劲。女儿说:“一年干到头,最后几天,我们要从活路中解放出来。”他便决定停工休息几天。


腊月三十,他坐在火炉前看电视,给了儿子500块钱,让其去买花炮。儿子没有接,背对着他说:“我早就不玩这玩意了。”他收回钱,起身看见女儿同妻子在厨房里炸酥肉,两人有说有笑,他忽然有了几分惆怅。吃完年夜饭,孩子们看电影去了,留下他和妻子在家看电视。他坐立不安,出去转了转,遥见路灯如黑夜里迷蒙的眼睛,照在建筑垃圾上,寂寥又冷清。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落寞地走回那间待拆的小屋子。他一到家,就见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屋内还有一堆花炮,听见女儿说:“爸,今晚我们陪你守岁。”他的脸立即“多云转晴”,背上那口无形的“大锅”一下子卸下了。


2023年,他和妻子的身影仍活跃在上海某个工厂里。孩子们劝他回到小镇上,安享晚年,他不肯,说:“我这一辈子是劳碌命,停不下来。”久说无效,孩子们便让妻子劝他,妻子回复道:“你们不懂,像他这样的人,闲下来,反倒容易出毛病。”年底,女儿得知他们春节假期只有一个星期,便建议他不要回来,来来去去就要几天,多折腾人。他笑着说:“不行,过年就得一家人在一起,这话是以前你写信告诉我的。”


腊月廿六,他和妻子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车。路上,车子摇摇晃晃,他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又遇见了那个算命先生。小时候,家里条件艰苦,他作为长子,十几岁就担起了家庭重任,经常挑着山胡椒,从乡村小镇步行到县城,叫卖吆喝。一个算命先生打他身边经过,看了他两眼,说:“孩子,你这一生苦啊,背着锅儿唱戏。”他那时不懂,“背着锅儿唱戏”是什么意思,思想包袱背了大半辈子,到了六七十岁的年龄,再次咀嚼起这句话来,突然如释重负:“负重前行是生活的常态,照顾和分离也是我要在这世上必须完成的任务。”


翌日,他们回到家中,女儿已提前叫人把家里打扫干净,在四川工作的儿子、儿媳也回家过年。正月初二,女儿、儿媳跟着妻子在厨房忙碌;儿子在书房里忙着自己的事,偶尔到客厅里瞄两眼;女婿在楼下和弟弟弟妹们打麻将。他在客厅陪着两个外孙女看动画片,得知她们都考出了好成绩,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随后奖励她俩一人一个大红包,并提出带她们去街上买摔炮。正要出去,被妻子喊吃饭的声音叫住了,他偷偷地对外孙女说:“吃完饭我们再去。”


夜里,他领着外孙女去河边放花炮。烟花在空中绽放,花瓣如雨,纷纷坠落,两个外孙女围着他,激动地跳着、笑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烟花的光芒映在她们的脸上,眼中闪烁着无尽的欢乐与幸福。瞬间,在她们脸上,他看见了老家院坝里一对姐弟仰观烟花的兴奋样子。很多事渐渐模糊不清,唯独这个记忆片段,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烟花散尽,身边传来妻子和儿子焦急的声音,他们异口同声道:“你出来怎么不跟我们打个招呼?”虽然儿子的语气很重,他听了却并没有感到不适,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默默地跟在儿子身后往家走去。回到家,女儿把两个外孙女骂了一顿,他连忙解释:“你不要怪她们,是我想看烟花了。”自从上次回老家祭祖他走错路后,儿子、女儿担心爷爷的老年痴呆症会遗传到他身上,他走到哪儿,就让妻子跟到哪儿。他明白,让他照看小孩,其实是让小孩照看他。


以前他觉得“背着锅儿唱戏”的人生,只有记忆才能留下来,只有记忆才是真实的存在。如今,他怕“锅儿”彻底卸下的那一天,一出大戏就此落幕,人生彻底归于平静,所有珍贵的记忆也没了。这种平静,或许就是儿子口中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