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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汗水

发布时间:2024-03-14 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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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张天红


常在田间地头劳作的父亲离开我们已有21年时间,他热汗流淌的场景仍时时浮现在我眼前,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清晰。



1986年8月30日,天气燥热,蝉鸣高亢。老家一匹沟及小坡梁的稻谷成熟了,每家每户都在责任田里收割,“嘭嘭”“嘭嘭”,谷子击打在拌桶四壁的声响,穿过稻浪传入耳中,此起彼伏。


我闷头割着谷秆,汗水顺着脸颊流下,从嘴角流进嘴里,苦涩苦咸。稻叶刮伤的手臂火辣辣的痛,因长时间弯腰割谷腰直不起来。


父亲和哥哥在“挞谷子”,抓一把稻谷秆,高高地举过头顶,甩动谷子的破空声和谷子甩到拌桶四壁撞击的“嘭嘭”声此起彼伏,一粒粒金黄的稻谷“跳进”拌桶里。我们家责任田收割了一大半,一箩又一箩稻谷晒在地坝里,临近中午,骄阳似火,回家吃饭休息。


午饭后,父亲戴着草帽出了门。我洗了碗,收拾好屋子,在灶屋里坐着小寐。


下午3点多钟,父亲从外面回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喝下,进到灶屋,坐在小板凳上,用有些破旧的竹篾扇子“刷刷”地使劲扇了几下。父亲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一手捏着钱,一手翻动着,“一二三四”地数着,手指不时沾一点口水,一遍又一遍确认数字。父亲身着一件短衬衫,敞开着,里面是一件泛黄的白背心,胸口处有几个破洞。汗水从他古铜色的脸上淌下来,滴落在脖颈和背心上。一条一条汗渍把衬衣及背心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干湿区,数了一阵,父亲递给我一叠钱,说:“红妹,去报名吧。”


我握着浸着汗水的钱,抿紧嘴唇,眼眶湿润了。学校开始报名上学了,我知道家里没有钱,也不敢提,父亲不知从哪儿借的钱,一元一张共35张,有些票面还有些破旧。


“爸爸,下午割完谷子,明天一早去。”说完我拿起镰刀出了门。


奔走在田埂上,脚步轻快起来,沟下坡梁上的挞谷声,犹如乡间小调,朗润起来。



父亲有四子三女,大姐小时候读书成绩很不错,读完“高小”就回家务农帮补家庭,大姐没有读更多的书,成了父亲的心病。自从二哥考上中师后,父亲对子女的培育更加重视,再苦再累也要送子女读书。


父亲有一手编织围席的好手艺,用黄竹划成薄薄的一公分左右宽的篾条,编织成一尺五宽、长十余丈的围席囤粮食用。在那个年代,只能偷着编织十床八床,送到外地卖。趁太阳下坡树木掩映,父亲在晒坝里把长长的围席紧扎扎地裹成圆柱形,裹一段用板子拍打两边让边缘整齐,大颗大颗的汗水淌下来,也腾不出手擦拭,围席打整好,父亲浑身像在水里洗过一样。


天不亮,父亲与哥哥各担四床围席悄悄出门。狗儿提早被关进柴屋,怕它的叫声惊扰四邻。通常把围席挑到李堂坝去卖,小时候认为这个地方很遥远,父亲要整整一天才能回到家,后来才知道李堂坝就是七星镇,离家十公里路。


父亲卖了围席,绕道去购买黄竹,百多斤黄竹捆成A字形,中间横一根短竹作扁挑,选一根硬硬的竹作打杵。黑灯瞎火,走着夜路,后半夜才回到家。父亲喘着气,一身疲惫,衣服上汗渍析出白白的盐碱。洗一把脸,父亲拿出一封饼子,饼子的清香馋醒了睡着了的我们,全家人围坐在桌旁,细细地品尝柔软的饼子,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人间美味。


父亲干农活是生产队一把好手,犁田、栽秧、挞谷,在生产队里是壮劳力、劳动能手。集体有头牛很犟,只有父亲才能镇得住,父亲“嘘”一声,牛儿就乖乖地下地犁田。我们家有两分多自留地,父亲趁中午冒着烈日侍弄自留地里的庄稼,爱用尺子量一量最长的玉米棒子,被选中的玉米棒子是父亲眼中的“状元”。父亲高兴地说“这根一尺三”,一粒一粒掰下称称重量,“啊,一个棒子八两粒”,又高兴地对母亲说,“要是每一株玉米都这个产量,我们家就不会缺粮食,每个人都能填饱肚子”,父亲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满怀憧憬。


责任田包产到户后,大家的干劲更足了。我们家九口人,每年能收好几千斤稻谷和玉米,每餐能吃到白白的大米饭,一个个瘦小的身板长高长壮实了。


改革开放后,发展个体经济,父亲带着乡亲大胆地在院坝里摆开“战场”,破竹子、划篾条、织围席。母亲负责煮饭,时不时煮些糯玉米、炒些胡豆给编织小组补充能量。凌晨,挑着围席去场镇卖的小分队打着火把,像一条红红的游龙,鸡早早兴奋地打着鸣,狗欢跳着一路相送,小山村沸腾了,经济逐渐好转。


大姐出嫁、大哥成家、二哥考上师范学校、三哥当上大队团支书,我也出来工作了,土泥房翻新成砖瓦房。



2000年2月,父亲拉肚子,说是过年的酥肉没煮透,造成肚子痛,中药、西药都不见效。


3月,我们把父亲送到县人民医院,一番检查后确诊为直肠癌,医生建议手术治疗。父亲不知,我们便哄着父亲进行了化疗,病情得到控制。父亲还是天天在田地里忙碌,念叨着土地不能荒芜,要多种粮食,囤满粮仓。


2002年初,父亲因癌细胞肝转移开始出现腹水,在医院治疗也没有什么起色。5月,骨瘦如柴的父亲还想去田间劳作,步履蹒跚地在田边走走、看看,豆大的汗珠随着长满蜘蛛痣的脸颊一阵一阵淌下,父亲咬着牙,不喊疼。我多么希望这汗水像往常一样是父亲劳动流淌的热汗,能够带来新的收获、新的力量。父亲的汗水擦了又湿,湿了又干,生命的气息一点点从父亲身体里抽走。他和母亲聊些农活话题,聊孩子生活,告诫我们要正直善良,家风要正,为人要诚,要吃得亏才打得堆。7月24日,母亲收割绿豆回来,父亲两眼放着光,双手搓着绿豆,安详地“走了”。


父亲走后,我们收割了父亲种的最后一季玉米、稻谷,捧着黄灿灿的玉米、金灿灿的稻谷,眼泪一次又一次盈满眼眶。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