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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着村庄坐坐

发布时间:2024-03-04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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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张淑清


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想回到村庄。不用鲜衣怒马,粗布衣衫最接近村子的性格。阳光很好,天空湛蓝,一朵一朵白云,不停地走来走去,云有远方。这个时候,村子安静,一条狗慢吞吞地穿过街道,向一片杨树林走去。几只鸭子摇摇晃晃,朝河流奔赴。枝头上立着麻雀,一只、两只、五只,它们在讨论鸟们的生存状况,意见不合,吵吵嚷嚷,有的想到城市,有的想继续留在村庄。无论是离开抑或留下,鸟的世界与人类,又有什么两样?


我紧挨着一片菜地,在一垄绿油油的大葱前坐下,拔起一棵葱,抖掉泥巴,咔吧咔吧就吃。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房子同父亲如出一辙,老态龙钟,一脸褶子,墙也好不了多少,在一场雨中倒塌,父亲又重新修补了。墙头照旧晒着一嘟噜萝卜缨、几十根玉米棒子,有时喜鹊来啄食几口,风吹一吹,雨淋一淋,雪落一层,就都飞走了。


我喜欢和这些植物紧挨着,一般情况下,没有一个人能让我袒露心扉。其实,我不肯惊扰它们,在尘世,大家都很不容易。


起风了,屋顶的炊烟,被吹得东倒西歪。我起身,沿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老街,往村子深处逛一逛。一座一座矗立在大地上的房子,屋檐上挂着犁铧、镢头、锄板、箩筐、镰刀,农具们很团结,一年四季都围着主人转。人选择离去后,房子处在怀念中,即便有鸟虫月亮走近,也解决不了房子对人的相思之苦。房子仍然是原来的房子,人一茬一茬被收走,远离。有那么一夕,偶有人良心发现,回来坐一坐、看一看,也弥补不了房子受伤的内心。人可以随时抛弃生养自己多年的村庄,村庄则对人忠贞不渝。你来与不来,你贫穷或富有,甚至你穷得只剩文字,村庄都会一如既往地收留你。


迎面走来一个人,是本家二大爷,他眼睛昏花,仔细打量着我,我报出小名,他“哦”了一声,摇摇头,又叹口气,说村子里越来越多的房子没人住。从村子里出去的人,怎么就不回来了呢?这里埋着他们的老祖宗啊!二大爷叹息着经过我的身边。


一棵玉兰树,马上要开花了,风一摇,香气四溢。年年花还在,不见有缘人。山梁高地,睡着我的族人,我的祖父祖母,现在,我只能在清明节祭奠祖先。除此之外,就是文字。我请村庄,村庄里的稻田、树林、山坡、一匹马、一头牛、一群羊、玉米、高粱住在一个一个方格里,让它们和我一起吟诗作画,卸下一路乡愁。城市很忙,回村子歇一歇,紧挨着一朵花,坐一会儿。母亲说,小君的女人走了。我说,去哪了?母亲说,在地下。小君是我作品里的男孩,我的初恋,我没有为他做过什么,哪怕是说一句安慰的话。许久以前,我们就如同风筝断了线,假设重逢,我想,彼此唯有沉默,相视一笑,这也许是对我,对他,对世界最好的尊重。请小君住在我的故事里,活一百集也不成问题,一旦走出文字,那份珍藏于心的美好将荡然无存。有些人注定是过客,细想,谁不是生命里的过客?正如此刻,我已经活活把自己变成村庄的客人。


紧挨着一块地坐一坐,这块地在果园里,果树早被砍伐光了,父亲一镢头一镢头刨好,犁出一块地。春天垄上栽红薯,沟里种玉米,玉米缠着南瓜、芸豆。我跟在父亲身后,打下手。父亲累了,坐在地头抽一袋烟,满眼宠溺地欣赏着他的土地,也给这块地起了一个名字,叫西大坡。地块在坡上,父亲从没冷落过它,始终陪伴在它左右。多年来,它活在父亲的手掌心,长出一季一季的作物,喂养我们,喂养一个家。我在西大坡,躺着,枕着满山的鸟鸣,吹着暖风,睡着觉,醒来,身上有好多蚂蚁。父亲不用农药,一锄头一锄头除草,玉米苗一指长时,地里钻出嫩生生的荞麦菜。父亲找来锅铲、小竹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挖出荞麦菜,拎回家,用井水洗净,在墙根底的酱缸舀一碗母亲做的大豆酱,倒一杯散篓子,喝一口酒,吃一口荞麦菜蘸大酱,那叫一个够劲!


说来也奇怪,村里其他地块不长荞麦菜,只有我家西大坡出荞麦菜,而且一茬跟着一茬呢。这边挖干净了,那边又蹿出来一片。那阵子,镇里有家大型缫丝厂,两千来人,田间地头的土特产,只要一上市,筐、篮子刚落地,缫丝厂的职工就围过来,把新鲜的、带泥土的蔬菜水果抢空。父亲挖来荞麦菜,舍不得吃,骑自行车,叽哩咣啷去镇菜市场,人车尚未站稳,缫丝厂的人就呼啦涌来。一开始,荞麦菜卖两元钱一斤,比菠菜贵一元五角钱,后来,我读初中时,荞麦菜在小镇菜市居然卖到八元钱一斤。自我住进城里,父亲的西大坡就不出荞麦菜了,一直弄不明白,荞麦菜突然不出的原因。


紧挨着炊烟升起的院子坐下,年少时,炊烟是最温暖的存在。不管走多远,也不管在外受了多少委屈,脚步一旦挨上村子,挨上炊烟,心底就冉冉拔节,生出一种幸福和希望。我知道,袅袅炊烟的背后,有一个忙碌的人,母亲弯着腰,在做一日三餐。纵然是粗茶淡饭,只要有母亲在,我们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看炊烟,品味炊烟,久而久之,我能分辨出炒的什么菜,做的什么饭。我之所以喜欢炊烟,毋庸置疑,同吃息息相关,炊烟一飘,就有饭菜吃,就可填饱肚子。常常在黄昏时坐在院里的石阶上,抑或坐在门前的山坡,瞅着房顶的炊烟,想象着村子以外的远方。那里的人,是不是和我相似,吃着粗粮,呼吸着山野的空气,喝着小河的水,耕地,除草,收获庄稼,也挨父亲的训斥,也就着一轮明月写诗,写自己都不懂的文字。


醒来,炊烟还是炊烟,梦想被风和炊烟一并卷走了。


在村庄,紧挨着一棵杏树坐一坐。这棵树和父亲的年龄差不多,是我的长辈了,斑驳的树体,盘根错节,我依在大树上,努力回顾走过的山水,经历的人,放过的牛,遛过的马。在村里,我也伤害过人和动植物,虽都是语言伤害,但我的心也充满了愧疚。是的,我靠在杏树上,杏树收藏着我的秘密,我和杏树都会心地笑了。


此时,我不得不落一把泪,我不清楚,父亲母亲还能陪我多久,不敢想象,他们不在的村庄,我回来还有什么意义?想着想着,我涕泪横流,世间太多的人和事,我们都无法左右。有时,我连自己都丢了,我走之后,我的下一代,能给我一个栖息的地方吗?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