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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若琴弦

发布时间:2024-01-11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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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郭文艺


这个明朗的冬天,我突然发觉老宅的房前屋后不似先前那般敞亮了。尽管我每天仍旧踱步至此、逗留。或午后,或黄昏。


我的年龄还不至于使我的眼睛有昏花状,但我越来越觉得,像有一道什么东西阻挡了前来营救这所老屋一角的亮光。


我天天绕房前屋后来回走动,却察觉不出丝毫的异常。除了院子四周高高立起的一座座大楼外,再就是路西面一条高速通过后,凿留在路上方的一道黝黑黝黑的涵洞口。


我每日里来老宅转悠,都必然会遇见流浪者老韩六。


老韩六的床铺就铺在这涵洞北侧高起的一片水泥台面上。一年四季,一成不变。床铺四周堆满了他捡来的瓶瓶罐罐,旧衣烂帽洋瓷碗。


北风刮来的头天晚上,我曾喃喃自语,他在这涵洞住不了几天了。因为,紧紧挨着北地的一排杨树已落尽了最后一片黄叶,三岔沟里的水满是薄冰,那些活跃在夏秋的各种鸟儿也不知去向。这一切都表明这个村子的温度,在极速地恶劣着。然而我失算了,在经过两场雨一夜雪后,老韩六的床铺依旧原封不动地铺在涵洞里。清晨投射过来的第一缕阳光,依然是最先爬上老韩六的头顶。他在恍惚中独自醒来,把头从三道破被褥里探出来,蓬头垢面。他身上唯一干净明亮的地方,就是那道眼神的光芒,仿佛能把时间挤压,看穿似的强劲。


我骑车打此经过,老韩六正在吃早饭,一块昨夜的剩馒头,半瓶捡来的矿泉水。


友人说,这个人一点也不傻。我问友人如何得知。友人讲,他夜里睡觉面朝东边的村子,脚朝西边的坟地,一定是个智者。因为东面有人家,有人家就有活人的气息。我们世间的每一个人,谁不是头枕着村子,脚踩向坟院的地儿呢?


遥想去年夏天,老韩六住在北桥。母亲整日在路边摆小摊,向路人售卖些香烟茶水。老韩六常在母亲的摊前转悠。有时,母亲会给他拿瓶水,摊前打牌的闲人会给他递根烟。夜里,天热,他常常热得半夜起来,用破毛巾沾河里的水反复抹脊背。我数次在夜里醒来,从窗户往下看,他一个人疯了似的在屋后来回地跑。


似乎,满世界的人都睡着了,天地间空荡荡的,只留给他一个人尽情地摇摆……


一个灯火辉煌的晚上,广场上的妇女们跳啊唱啊,老韩六却手里握着笔,坐在一根电线杆下写啊画啊地忙碌着。


有人跑过来称奇:你看,一个傻子会写字。我忙过去看。


老韩六手里握着烟盒纸,纸上写满了高雅大气的汉字。他背靠着电杆,坐在地上傻傻地笑着。身边围了一大群涂了香水的妇女,叽叽喳喳地说着。老韩六打从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过来后,身边第一次围了这么多的女人。


这个说,叫记者,这是个有故事的人;那个讲,拍抖音吧,说不定能火一把……


一阵喧嚷后,妇女们各回各家。老韩六也伸了伸懒腰,如往常一样,钻进桥洞,去做他那来日方长的梦。


老韩六流浪于此,在这个庄上住了三年。我和他谈过一次话,那时,他似乎还不像这般憨实。


在他最开始住的树林里,我和他盘腿而坐。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流浪?他点了根烟,目光盯着我的眼。良久,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是追着一阵风出走的。后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不停地追赶,把风给追丢在了一片草原上。他找不到那段被他追赶数年的风,就迷迷糊糊地趴在荒野上睡了一觉。这一觉,直睡到地老天荒,飞沙走石。醒来后,思绪炸裂,就成了这副模样。于是,他就丢掉了数十年的记忆,也说不清被弄丢的记忆具体有多少。后来,他一个人开始到处游走。他在四处游走的时间里,做了无数的梦,白天,他被迫从梦里清醒,感受着来自世间的苦辣酸甜,夜晚,他就真实地活在自己的梦里。这么多年,他的现实就在梦里,而梦境恰恰是世人眼中的真实。他在这无穷无尽的梦里一次次被打,被饿,被冻,但都能从夜晚每一场真实的梦里复活过来。他乐意就这样永远地活在这生活场景的颠倒里,乐此不疲。


老韩六被打得最惨的一次是去年夏天,他偷拿了集市上一个女生意人晾晒的衣服。那个女人的丈夫追着他打,用脚踹,铁棍敲。从此,他便搬离了北桥,精神似一天不如一天。


他曾消失过一段时间,众人也渐渐把他遗忘了。许是别的地方水土不适合老韩六,不知怎的,几个月前,他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老宅西面的涵洞口。


某一个黄昏,不知他从何处捡来个箱子,里面花花绿绿的全是戏服、粉末。老韩六跑到河边空地处,对着河水抹胭粉,妆扮成人鬼合成似的脸。戏服被他七零八散地摆在空地上。他穿上龙长袍就是将军,威武地绕着场地奔走;换上凤霞帔就是娘娘,身段娇柔,百媚千娇……那是他一个人沉醉的世界,一场完全属于他一个人的大型演出,生旦净末丑,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夜,窗外的风如牛犊一般撞击着玻璃,又一场寒雪即将来临。五叔来电说,老韩六怕是冻得难耐,连被褥带人搬到了闲置的老宅门楼底下。你父亲当年垛的一堆干草,他给掏出来铺在了身子底下。


我嘘叹了一口气,片刻后,回复五叔道,记得,把门楼一侧的木门紧闭,随他怎样睡罢……


欲梦。


恍惚中,老宅在眼前明朗起来。那层阻挡光线的遮挡物仿佛蒸发了一般,观前瞻后,整个人彻底舒坦开来了。三天后,雪化天晴,我端了半碗红薯粥,拿着一个夹了菜的热馒头去寻访老韩六。走至老宅处,见门口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站在槐树下惊诧。


旁边一环卫工道:这么冷的天,乡里怕他冻坏了,今早通知救助站把他带走了。


阳光暖暖地铺向大地,我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