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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 担 心

发布时间:2023-12-21 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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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成省桐


我的老家,群山环绕,农田就像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豆腐,嵌在山坳里,镶在岩缝中。出门干农活,时而爬峭壁、下陡坡,时而跨水沟、钻荆棘,不是弯弯曲曲的山石路,就是狭窄湿滑的田埂小道。所以,扁担是山里人离不开的朋友。


老宅堂屋里留存着一根老桃木扁担,两指厚,四指宽,两端被压弯了,中间向上拱起,即使布满尘埃,也依然泛着油光,父亲是唯一驾驭过它的人。漫长的岁月中,扁担压弯了父亲的背,也让他修炼出了一颗坚韧而鲜活的扁担心。


扁担上的担当


有一年,红薯大丰收,母亲欣喜地在地里刨红薯,父亲则用扁担将一担担沉重的红薯挑回家。


临近立冬,母亲和我都穿上了薄毛衣,父亲却只穿一件打过补丁的单衣。挑担前,他先将衣领往下拉了拉,露出后脖颈上的小块肌肤,以免扁担把衣服磨烂。


挑担走平路和下坡时,父亲将扁担全部压在那块外露的皮肉上,半低着头,两手抓住左右筐架,小快步向前走。这时,后颈部皮肉会扭曲在一起,形成一道道心酸的弧线。


开始爬坡时,父亲会将扁担缓缓移到左肩,左手扶住扁担头,右手扶住后筐,把头低得更低,缓缓地向上移动着步子。随着坡度的抬升,他口鼻里一呼一吸的间隙越来越长,脚步移动得越来越慢,小腿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脚踝处暴起的青筋若隐若现。


童年的我,无数次陪着挑担的父亲爬过那段长坡。爬上坡顶后,父亲放下箩筐,让我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指着远处的山峰,或编一个神话故事,或讲一段鸡汤历史。有时,他会钻进草丛,为我采几朵野花,或用狗尾巴草扎一只蝴蝶。爬坡的辛苦似乎在这样的互动中消散了。


无数个日子里,父亲就这样默默地用扁担扛起家庭责任心,挑起对生活的信心,将一担担辛劳融化在时间的褶皱里,将快乐与希望留在我们心中。


扁担中的怜惜


晚稻秋收后的日子里,天刚蒙蒙亮,父亲就用起了扁担:他要赶在外出务工前,将满屋的新稻谷挑到屋外晒谷场上。父亲坚实有力的脚步声附着筐架与扁担摩擦的吱呀声,在堂屋与晒场间不停穿梭。


厨房里传来筷子与搪瓷缸快速碰撞后的叮当声——母亲正为父亲冲泡一大杯蛋花汤。父亲饮完蛋花汤该出发赶工了,临行前不忘嘱咐母亲:“新谷水分多、分量重,满满两筐足有两百多斤,你挑不动,莫去碰!”


傍晚时分,母亲只需在晒谷场边用风车将草屑杂碎滤出,让饱满厚实的谷粒堆满一个个箩筐。待父亲回来,用那根桃木扁担将箩筐一一挑进屋来。


老宅堂屋大门底部有一道高约25公分的水泥门槛,父亲个子不高,要挑着重筐跨过那么高的门槛,确是费力之举。他先将扁担微向后倾,抬高左边箩筐,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左脚,快速迈过去,再深吸一口气;又将扁担向前倾一点,抬高右筐,鼓足劲儿,才能将右脚挪进来。这时,豆大的汗珠早已从他额头滚落。


其实,母亲也有根木扁担,是父亲托人定制的,纤巧细薄,一看便知非承重之物。故每当农田采收时,父亲必操起他的粗扁担,挑上起最重的先走,将轻巧些的留给母亲。


当母亲挑着担走到坡道下时,总会惊喜地遇上返道而来的父亲。他接过母亲的担,爬完长坡后才还给母亲,再去挑自己的重担,两人一起走一段平路方到家。


一厚一薄的两根扁担,承载着父亲对母亲的怜惜之心。


扁担下的父爱


农闲时节,乡里人爱搞些热闹,有的男子爱聚众打牌。父亲也善玩牌,但不贪恋,他更爱听戏、看电影、赶集,或陪母亲看些闲书,或一起外出消遣,更不会抛下任何一个孩子在家。


小时候,我和妹妹经常被父亲放进两个箩筐,挑着赶十多里路去听花鼓戏或看电影。妹妹略轻我几斤,父亲总在她那筐里放上一个砖头。


年少不谙世事的我们总是兴奋异常,在筐里扭来扭去,扁担便在父亲肩头晃来晃去,但从不见他恼怒半分,只用宽大的双手紧紧抓住两个筐,生怕筐架从扁担头脱落似的。


母亲打着自制的火把或手电筒,踩着小碎步,跟在后头。或许是为了分散我和妹妹的注意力,她会和父亲讨论电影或戏曲。


我们姐妹从小亲密无间,不用努力证明自己而去争夺父母的爱,长大后仍有种无可取代的默契。这得益于父亲用那根老扁担传递的不偏不颇、一视同仁的爱!


扁担里的牵挂


我们姐妹陆续入城谋职定居后,老扁担仍常与父亲为伴,往返于老家和城里。


20世纪80年代,乡里来市区一趟可不容易,翻山越岭,乘船爬火车。老扁担陪父亲送来无数袋杂粮和瓜果。


20世纪90年代,修了公路,通了班车,只须走一小段出村的山路。老扁担虽无需再陪父亲翻山越岭,但承受的分量更重了,物种更多了。父亲总说:现在不需要挑担走远路,多挑点也不累。


后来,妹妹远嫁,父母随我们入城居住。虽没机会在家生产土特产,但父亲仍定期回乡采购,照旧用扁担为妹妹一家送去牵挂。


有回送父亲赶火车,我拦下一辆的士,但狭长的扁担放不进后备箱,也塞不进后座,好不尴尬。我劝他弃担而行,他硬不肯,只好改搭公交车。


车子一到站,父亲迫不及待地猫好腰,笨拙地将两个大麻袋挑上车。放下袋子后,他撅起屁股,轻轻地挪动麻袋,确保它们不被挤压,不会倾倒;再将原本平放着的老扁担抓起来,握紧在手中,挨着窗户框竖放好,生怕它会溜走似的。


“不怕城里人嫌你挑着扁担土里土气吗?”我忍不住问道。


“不会吧?反正我不嫌弃自己就行了。”父亲淡定地回答。


问过妹妹同样的问题,她轻松而自信地答道:“嗨,他没偷没抢,用一根扁担送来一担牵挂,我觉得是福气,没人会嫌弃!”


于是,暮年之际的父亲,仍不断用扁担运送着一份份离别与牵挂。


如今,公路入村,小车入户,再也无须肩挑背磨,父亲的扁担也被遗弃在老宅中。然而,父亲用扁担挑起的责任与担当,传递的爱与情感,如同一股股暖流滋养着我们几代人。父亲的心就像扁担一样,坚韧,温暖,有分量!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