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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余欢专栏——小脚外婆的见识

发布时间:2023-08-29 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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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钟岚



说起来我们这个家庭命运的走向,是从1957年秋季开学前那个早晨决定的。


我妈曾无数次回忆起那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那天外婆心事重重,早饭吃得快结束时,终于吞吞吐吐地对外爷说:“让这个祸害也上学堂去读几句书要得不?”外爷板着脸答:“女子家在屋里学好针线活,操持家务,行茶办饭,以后嫁到人家屋里去不丢脸才算有出息呢!”说完,就大步走到街沿去抽他的叶子烟了。


为什么不让上学还把我妈称作“祸害”呢?跟外爷的人生境遇有关。


外爷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一家人在乡下种田。姐姐生得面容姣美,被某地主看上,要娶作小妾。姐姐不干,竟跟当地一支驻军的团长私奔了。地主抓了外爷的父亲吊打,要他三天交人。祖爷被迫自杀。外爷那时才10岁,就要挑起养家的重担。他先找了个铁匠铺学艺3年,再跟师傅挣了3年供养钱。6年后回家,发现房子垮了,母亲带着妹妹逃难不知去向,真是家破人亡。从此,在外爷眼中,女子皆“祸害”。在我妈之前,外婆已生育了3个儿子3个女儿,每个女儿降生时,外爷就唉声叹气:又是个“祸害”!


大姨二姨三姨都在十四五岁嫁了人,外爷觉得,女娃儿能严格接受家教的约束,贤德兼备,风风光光嫁出去以后,不给娘家丢脸就不错了,还奢望啥上学读书。


但是我妈遇上了好时代,生在了新中国。新社会要求女孩子也要上学。外婆小时候见过堂姐上私塾,很羡慕,她绝不想错过最后一个女儿上学的机会。一向柔顺的外婆和外爷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已经读中学的三舅也在旁边帮腔,要外爷与时俱进,送女儿进学堂。外爷一向听儿子的话,最后终于点了头。


所以我妈常说,别看外婆脚小,见识却不小。如果不是她,我们一家人的命运都不一样呢!


是哦,小时候对外婆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她的一双尖尖小脚和长长的裹脚布。裹脚布睡觉时就解下来搭在椅背上,白花花一大片。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好奇地用手去丈量外婆那双小脚的长度,真的只有三寸长呢!大家都很惊叹。外婆晚年,自己再也做不动鞋子了,妈妈就经常上街去寻找适合她的鞋,总是买不到。新社会,哪里还有尖尖脚的绣花鞋卖呢?最后舅妈给外婆买到一双儿童运动鞋。外婆穿时,脚背老是塞不进去,高高地鼓在上面,只有叹气。



拖着一双走路都艰难的三寸金莲,如何去凑女儿的学费?这对外婆,是非常具体的考验。


外爷虽然答应我妈上学,却并不给学费。那时外爷做点小手艺,要养活一大家10余人,的确并无余力再供一个学生——儿子的钱当然不能缺。我妈的学费要1元8角钱。这笔钱,只有靠外婆一分一分来攒。


外婆从外爷手里得到的钱,因为要维持一个家庭最基本的吃穿用度,基本没有富余。我妈的学费,最多的来自于“哭钱”。那时,女孩子出嫁前要“哭嫁”,就是坐在床上作悲伤状,哭唱对爹娘的依恋,对兄弟姐妹的不舍,对娘家的深情。女客去喝喜酒,第一件事就是去送上“哭钱”。外爷是个很义气的人,对人情钱给得很慷慨,这就让外婆有了“贪污”的机会。比如外爷让给1角,外婆就只给8分;外爷给了8分,外婆就克扣成5分。一般来说,我妈上学时学费都先欠着。等到学期快结束时,外婆的钱也就凑得差不多了。


学费之外的钱,外婆就无能为力了。妈妈写字没有笔,只有买一个蘸水笔的笔尖,绑在筷子上,然后每周回家兑点墨条研的水,蘸着使用。一篇纸写下来,墨迹浓淡不一,笔尖划破的地方比比皆是。可无论怎么艰难,外婆都要她坚持读下去。


其实,让我妈读书,对外婆来说是很不合算的事情。我妈不上学,就是家里的一个劳力,可以帮她干一些活。就在外婆一分一分凑钱送我妈上小学时,她也正被繁重的劳动任务折磨,除干活挣工分外,还被分配到喂生产队的3头牛。外婆拖着一双小脚白天在山上做土地、割牛草,晚上洗衣浆补、照顾孩子,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疲惫不堪时,她只能趁在山上割牛草时,把头藏在背篼里眯上一小会,还怕人看见,要叫三姨在旁边望风。


外婆的全力支持终于有了结果,1964年,我妈考上了初中,此前我舅舅已经考上大学,消息传出,轰动四乡,外爷终于第一次由衷地为女儿骄傲,从此转变了态度。开学的时候,第一个为我妈交清了学费。



外婆的担子这头刚松,又开始为其他儿孙操劳。她踮着小脚担着农具颤颤巍巍地走田埂的镜头,想起就令人心酸。


我妈后来成了教师,回到老家教书,我和妹妹被她带回娘家,由外婆抚养。外婆精心养育着因各种原因被送回身边的孙辈,从无怨言。


外婆是一个勤劳贤惠、人见人赞的女人,但由于没读过书,一生都得看外爷的脸色,在家里也没有任何地位。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女孩子一定要读书,自己工作、挣钱,不然,从男人手里拿钱用,卑贱得很。这句话,在我们家里一代代传下来。我们家族的女孩,都很自强自立,跟小脚外婆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我妈在外婆的全力托举下终于改变了命运。然而,在一个极其重男轻女的家庭长大的她,又“不争气”地生下了3个女儿,自认从此在婆家尽遭白眼冷遇。为了洗雪耻辱,她尽一切努力为我们三姐妹提供好的学习条件,希望我们长大有出息,不被人看低。


以乡村小学教师微薄的薪水,支撑着生活总是顾头顾不了尾。我永远记得上初中时有一次朋友在外面催我上学,而我在家里气急败坏地换裤子,却始终找不到一条可以盖住里面红绒裤的外裤,最后我绝望地哭了。除了穿姐姐淘汰下来的衣服,我很难有一件体面的外衣,但是我们却拥有多少年不曾间断订阅的《少年文艺》《儿童文学》《红领巾》等,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乡村,这是多么奢侈的财富。能够借课外书给同学,这份骄傲抵消了很多衣食不如人的自卑。而那些书的滋养,让我最终与文字结缘,成为记者、编辑。


生活压力大,脾气急躁的母亲对我们学习成绩和家务能力的要求达到了严苛和残酷的程度,我们对孩童时期家庭生活的回忆,挨打受骂是主体,鲜有温暖,为此多年耿耿于怀。但如今站在中年的门槛上回望,正是在这样一个强悍母亲的推动之下,在她孤身对抗一切压力而不惜与大多数人为敌的坚持之中,我们三姐妹最终走出那连绵起伏的大山,有了不同于前辈的崭新生活。而母亲的坚持,追根溯源,还是受外婆的影响吧。


外婆逝于2008年春节,那时她刚过完101岁生日。导致外婆离世的重要原因,是被裹过的小脚从脚趾折断处突然化脓发炎。从此,老屋前那棵大树下再也没有一个小脚婆婆守望儿孙归家的身影,然而外婆留下的财富,却滋养了一个家族世世代代的子孙。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