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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城市的风

发布时间:2023-08-10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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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张淑清


风是从故乡来的,那个叫作南河的村子。我在八楼的书桌前,风沿着敞开的窗口,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我确定它是南河村的风,柔软细腻,飘着母亲身上大铁锅饭菜的香味,有玉米粥和煎鱼,也有酸菜、大饼子。风将一座村庄的消息也带了过来,风把我的一颗心喊醒了。我这才发现,我的思想尚在世间彷徨。我想,此刻我不能再守着一本书,阅读纸间的人情冷暖,必须牵着风的手下楼,脚步轻轻地,仪式感很强地,在城市里走一走。


风一来,我嗅到在风的褶子里站着的故乡。一头牛,慢悠悠地逛过街道,向广大的原野奔去。这是村子里最后一头牛了,它气定神闲地迈着步子,在一棵树下停留,埋头啃一口青草,然后抬头凝视远方。牛的世界一片清明。静静的南河上,波光粼粼,河面闪现一个姑娘的身影,她对着一泓清水,低眉浅笑地梳妆。


风一转,村口大白杨树底,伫立着母亲,目光一次一次地看向城市。我们居住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母亲割舍不下、魂牵梦绕的诗行。


此刻,城市被一辆辆车揣在兜里,如鱼一样游弋在大街小巷。我对风诉说着,许多年里,我只是城市的一个标点,且是逗号,不是句号。我在底层的五线谱上,低音唱着自己的歌,做着别人交代的工作。我和住在犄角旮旯的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如出一辙。不管命运如何,在低处仰着头,让人生开出一路的格桑。


我怀念老房子的一块块瓦,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坐在光阴深处,拒绝流浪。瓦,不像人,说走就走,瓦始终在村庄,从生到陨落,不离开村子半步。瓦后来被迫到了城市,在一些古巷子、老街上出现,及时解决了如我这般的人,沉寂心底的乡愁。我会挽着风,安静地泊在瓦檐下,听瓦的心跳,“咚咚咚”,沉实,凝练。风一扬,落一朵朵桃花,柳絮,与瓦缠绵。我在几缕风里,写一首诗,或者想一段往事、一个人。


一场场穿过城市的风,无论是午夜,阳春白雪,抑或枫叶飘飘,世界一团祥和宁谧。我习惯收藏,这来自不同方向的风。西风凛冽,令我一遍一遍缅怀在南河的前半生。老房子,一盏壁炉,一星柴火。壁炉上沸腾着一顶铝火锅,几片干巴的白菜,几块五花肉,几枚老豆腐,几条红艳艳的辣椒,几根粉条。窗外,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父亲一边照看锅子,一边往炉子添柴火。我和弟捧着大海碗,听父亲说吃吧,便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


母亲坐在炕头,给我们缝补衣裳。有喜鹊落在雪地上,觅食。母亲下地,抓一把秕谷,撒在院子,投喂喜鹊、麻雀。院里的果树枝头,挂着几颗果子,风一摇,果子就左右晃动。


北风那个吹,大地上的庄稼熟了,风一硬,乡亲们就着北风磨刀,月牙镰磨得锋利,玉米一棵一棵倒在镰刀下。我跟在父亲身后收割玉米,稻子,高粱,大豆。累了,席地而坐,与风促膝交谈。接近晌午,母亲拎着竹筐来了,咸鸭蛋、玉米面和白面蒸的馒头、清凉的井水、韭菜鸡蛋汤。打发了午饭,天做铺盖,地当床,四仰八叉地躺在玉米秸秆上,睡一觉。等马车来了,把谷物运回家。风将谷子、糜子、稻子、玉米穗子,一一归拢到晒场晾晒。月光皎洁的晚上,吹着南河的风,坐在晒场的谷垛、稻草垛,听蛐蛐鸣叫,夜鸟歌唱,几声狗吠,几滴露珠落下。夜深了,枕着粮食的芬芳,一觉睡到天亮。


穿过城市的风,还得穿过一座座村庄,把漂泊在城市的人,将他们的故事反馈给守候在故乡的亲人,告诉那只养了十年的,留在村子的猫,告诉一柄悬在房梁上的豁口镢头、一把锈迹斑斑的犁铧、一堵坍塌的墙、风门前一株狗尾草、一眼几乎干枯的老井,告诉曾经在一起耳鬓厮磨的草木繁花、星辰大海。我的心没走远,肉体却已经回不去了。即使有一天回到南河,我已然成了故乡的客人。


我时常借一缕风,洗洗一身的尘埃,在城市一扇明丽的窗前,品一杯茶,望着人来人去的街头,和灵魂对话。我将文字淬炼成一把锄头,先铲掉我内心的蛮荒,请故乡住进来,老屋子、墙角的一枝梅花、一只蜘蛛、用剩的半截铅笔、烂了三分之一的门槛以及蚂蚁和井旁的枣树、杏子树。请我的村庄,体验一下城市的生活,搬来土,在盆里、阳台种下一个村子,种下一阵风,一场雨,一片云。在城市待久了,疲惫了。故乡的风,就来一拨又一拨,替我翻翻,落满灰尘的书。读一读久远的唐诗宋词,在心里筑一道篱笆,圈一块地,写小说,虚构的也好,现实的也罢,让精神横刀立马,与梦想执手天涯。


现在,母亲和父亲一起,每天不停地翻起日历,送走太阳,迎来白月光,守在电视机前,收看孩子所在城市的天气预报,并不忘在电话里叮嘱,天冷要加衣,天热多乘凉。


风穿过城市,穿过我居住的社区,日头躲到云层里,几棵芙蓉树正开着花。太阳还是昨天那个太阳,坐在长椅上的人,不一定是昨天的那些人。风大凡来造访,必然带走一个人,或几片花瓣,有时是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猫、小狗。人有生死,风没有。风自从诞生那日起,冷眼观看人世沧海桑田,云卷云舒,悲剧喜剧。


今天,来自南河村的风,拽着我,在车流湍急的地段左冲右突,寻找当年的美好年华。风依旧苍劲有力,而我正一步一步走向衰老和盛况空前的孤独。


在拥挤与喧闹的人群,我也能自在地拉着清风,淡定从容地行走。我知道,我们终究是这人世间的一场风,只要踏上生命的航船,不管在城市还是村庄,都将没有归程。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