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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姿势

发布时间:2023-08-08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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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康合兴


烈日下,父亲又在刨地了。


从早到晚,他总是这样佝偻着腰在地里忙碌。


地里的苞谷秆已蹿起一人多高,田垅里嫩绿的稻青闪着油光交错摇曳,风从山梁上吹过来,泥土和生命的气息,从地里爆裂出来,密不透风地铺在坳里的坡坡坎坎、角角落落上。


这个时候,我会肆无忌惮地回味农事,一点点地仰视老父亲劳作的姿势。坡地里的父亲,瘦弱、筋凸、气喘,穿着草鞋、短裤衩,戴着大斗笠,肩上搭块擦汗巾,淹没在庄稼地深处,像一株玉米隐藏于秋天斑斓的色彩中,静静地敲击着岁月的静美,耕耘着自己的人生。


我先是立于军人行列,而后立足异乡城市。虽然远离故土20多年,骨子却是农民本性,身上流淌着农民的血统,脾气也染上了庄稼的性格,像株麦子一样承受阳光雨露,对农事饱含深情,对农作笃诚至深。


记忆里,天空瓦蓝如水,映照着通体金黄的玉米。它们经受了季节的垂顾洗礼,突然间像邻家小妹一样饱满丰润起来,等待叫作镰刀和挑担的农具去检阅。父亲是此时的三军司令,他进入玉米地的时候,我很难分清哪是玉米、哪是父亲,因为他栽玉米苗的单膝跪地、掰玉米棒俯仰起伏的姿势,就是一株谦逊而淳朴的玉米在向季节致敬、向土地跪拜。


人生天地之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农作物来命名自己的,那需要一定的品格、境界、积累和付出,父亲绝对是有这个资格的。


春天刚一踏上山村的土地,暄腾的山坳里就会出现一个佝偻背影——父亲套上他的耕牛扶着犁铧,在山梁拾级而上的田垄里,耕耘他的憧憬、梦想和生活。那石灰岩夹杂沙粒的泥土,在他的趾缝间吱吱地钻来钻去,冷飕飕的山风从山冈的缝隙中直扫过来,在父亲斑白的鬓角打个旋儿横扫而过。这时父亲的嘴唇会不由得抽搐两下,他夸张地高高举起手中的牛鞭,却只轻轻地落在牛背上,苍老的吆牛声悠长地在山谷里回转。这个时候总让我觉得:在生活的舞台上,只有父亲和像父亲一样年长、长年辛勤劳作的老农,才配得上这种山梁间的土地,也只有他们倔强的坚守,才能耕耘出梦想的稻黄、深沉的呐喊和坚韧的背影,找寻到生命的支点和劳作的真谛!


此时,伫立田头,父亲和父亲一样佝偻的背影和耕牛匍匐拉犁前行的姿势,在我的眼中是一道绝美的风景,且定格成罗丹手中一尊生命的雕像!


炎热的夏季,整个山坳里热浪腾腾,也死气沉沉,知了不知疲惫地歇斯底里,惹得人心烦意乱!父亲一个人扛着锄头向他的梦工厂——田野走去,所有的青苗都在向父亲这样执著的农民垂头致敬!


地里那些低贱的杂草正在疯狂地围攻庄稼。这是敌人,庄稼的敌人,父亲的敌人。父亲弯下腰,低着头,锄头在青苗间犹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锄到草倒,不伤青苗。那是父亲一生历练的结果,多年劳作的娴熟。那也是执著,忘我的执著。因为他深深地懂得:家里,有三只嗷嗷待哺的“黄嘴燕仔”,容不得他有半点懒惰!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在今天看来,这也许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而在只会农活而没别的本事的父亲的锄下,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父亲在青稞间时现时没的身影,以及背上成片泛白的汗碱,像敦煌壁画一样穿越风雨的剥蚀,成为我内心世界里永远不灭的图腾!


秋天来了,玉米棒开始泛黄了,稻谷弯腰了。这时,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会长时间悄悄地蹲在地头,并无烟瘾也要点上一根,让袅袅青烟飘出一季一季的心事。成熟的玉米棒高大挺拔,齐刷刷地立在父亲的周围昂首向天,向父亲颔首致意!承载父亲一季饱满的丰收梦想即将化蛹成蝶,精神抖擞地在镰刀和挞谷桶指挥的大合唱中走出农事。


想好哪一天开刀,父亲显示出了一年中从未有过的忙碌和紧张。去村里老铁匠铺打一把上好的镰刀,再蹲在门口的青条石旁边撩水边细细地磨刃。


秋收那几天父亲总是睡不安稳,常常起夜昂头看天——他内心深处总担心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淡一年的期待与收获。其实对收下来的粮食,父亲心里早已作好安排,需要多少晒垫晒谷子,需要多少玉米棒子挂在梁上,需要多少谷箩上仓,仓库能堆多少粮食,他都一一有数。父亲就在这一片辉煌的畅想中开刀了!他割稻割得飞快,砍玉米秆砍得顺溜,透着一股对农事的得心应手。苞谷的秆棵在他的刀下干脆地卧倒,像革命战士完成了英勇的使命悲壮倒下,等待秋后晒干后丢进灶膛燃烧成灰!成片的稻黄在拌桶的叮当声里有节奏地敲击着父亲的梦想,干瘦的父亲担着谷箩,披星戴月亢奋地往家挑,半个月的工夫就把坡地上成堆成片的梦想挑回了老屋。


收谷这半个月,父亲是不允许自己歇息的,他顶着一头稻草屑,把鸡狗牛羊关进圈里,把我们三姊妹统统赶到场院里排兵布阵,剥苞谷、扫晒坪、送谷箩、驱麻雀、扇风车。当玉米粒完好地投进栈子,谷子响梭梭地倒进谷仓。穗穗金黄、颗颗饱满的梦想,映照着父亲的脸,父亲抹一把脖间的汗,苍老的皱纹舒展成秋天怒放的菊花……


面对这般容易知足的父亲,我常常想:父亲真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称职的农民。他下过煤井挣过救命钱,熬过“三年自然灾难”,吃过草根嚼过树皮。从小到大,父亲说得最多的不是他悲壮的艰难困苦,而是他年轻时吃糠咽菜、节衣缩食的肠胃折磨。父亲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贫苦老农一样,对“吃”怀有一种潜在的恐惧和极度的渴望,导致对土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珍惜粮食就像珍惜自己的血脉,善待土地就像善待自己的生命!


母亲说,父亲年轻时脾气暴躁,周而复始的农事,把他桀骜不驯的性情磨砺得异常温顺,一种木讷的憨厚久久地承载着父亲的命运,几十年来玉米棒一般挺立在庄稼地里,性情沉稳而坚韧。


我知道我目前不是一个农民,但骨子里却旺长着父亲本性的默契!这种对农事的默契无须言表,更是为外人无法理解和理喻的!在与父亲40多年的交道中,父亲品格中对农事虔诚笃定的血液早已注入我的脉管。在操枪弄炮、舞文弄墨的异地他乡,我常在阳光极好的午后,想念父亲劳作时黝黑而坚韧的背影,想念父亲耕地吆喝黄牛的醇厚乡音。于是,我每次回家探亲,都会卡准秋收时节,尽可能在琐碎的农事时光里,与父亲并肩作战,但败下阵来的是我这个正值壮年的儿子,我算是农民吗?


前段农忙时节,我带着女儿回家探亲,只在田间地头转悠一圈,然后逃离了土地。山间的田野里、坡地上,只有父亲高高地卷起裤腿,赤裸着青筋绕背的双脚,弓着犁铧的姿势,拉长老态龙钟的吆喝,赶着耕牛划破季节的寂静,吃力地划着犁痕的弧线。父亲曾经宽大厚实、高大挺拔的脊背,如今佝偻成了犁铧的弓形,还在固执地挣得生命里的一片光景。


当我坐在办公桌前记下这段文字,满脑子都是:层层叠叠的农田,有一株成熟的玉米昂首站立,看护着脚下的土地——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整整七十五岁的湖南乡村老农!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