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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疯长的老家

发布时间:2023-07-06 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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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刘楚强


一个雕花的木窗户,一个雕兽的柱础石,一口方正条石垒成的天井,一扇永远为他一人打开的木门。


这次放假,同事塞给他一张机票,丢一句:不回去看父母,我打死你。接过机票,他推开这扇木门。


在光远堂的断墙里,树把根伸进了青砖墙不想回头,墙和树根成为一体,树身在墙上长茂盛叶子,墙倾斜着,不知是树根扶着墙,还是墙搀着树根。苔藓、蕨草和麦冬也受到莫大鼓舞,寻找阴凉处蓄势待发。在城里看到植物他就喜欢,想起了家乡,到了家里他才知道,父母一直与植物大战,只要父母停战,就会被植物攻陷。


鸟吐下一粒苦楝树种子,居然长出了新芽,驻扎在天井走雨水的铜钱石孔旁,被刷牙的父亲发现后移栽。


父亲一把锄头不离肩膀,任性的草和竹根打扰他的领地,必须一锄头下去,没人情面子可讲。但是苦楝树毕竟不一样,它是父亲童年的记忆,也是他的。苦楝树和络石守护着布谷鸟的叫声,穿越时空,这声鸟叫,醒着的人能听到,长眠的奶奶也能听到。


父亲每天很早起床,在门口磨刀石旁把锄头口子磨得锋利。这是唯一的武器,靠它守着自己的地盘,同时也保留他离开这里时最初的境况。


后山回家路上发现幼时吃饭打破的碗片还镶嵌在泥土里,多少年风吹雨打,瓷碗青色花纹如新的一样。多少走过这段路的人埋在后山土壤深处,跟他一样或者忧伤或者快乐。人生如寄,多少走过这条路的马牛羊,它们去了哪个村庄?


也曾在春天的早晨,站在爷爷的坟前深思。坟上草饱含露珠,风吹过草,也吹过他,那时候山里的草有很多把锐利的锄头掌控着,该在哪里消失就在哪里撤退。不像后来的飞扬跋扈,无孔不入。那时的风也听话,给蒲公英播种,送来熟悉的麦香,送来清新的玉米须子香和柚子树香,抚摸他青春发育的骨骼,一遍又一遍。


爷爷的墓碑又矮又窄,需要姐姐和他经常去拔草才能像样地挺在那里,不被野草掩埋和漫漶。他那时有大把的时光过随心所欲的日子,打算回家路上绕道三队的竹林,找一竿熟悉的新竹,要做钓鱼竿,哪里是连线位置,哪里装个橡胶手柄,适合去河边哪个回湾垂钓,早就想了百多遍。他走到那里,竹林却集体倒伏,竹子全旱死了,绿色变成彻底的土褐色。竹子绿起来好看,死起来飞快,朽了没弹性,只能当柴火。


风刮过竹林,剩下枯竹空洞撞击回声。风让草木竹林茂盛,当烧草木灰的火点起,枯竹迎来烈火,风又助燃,加速它们进入虚无和轮回轨道。


他了解这里的风。多少年前它就这样刮过这片山,刮走树木多余的叶子,让树从三米长到十三米;刮走束缚他的衣服,让他与天地万物坦诚相见。从呱呱坠地开始,长高到近两米,风刮了他十八年。然后突然一阵大风,把他连根拔起吹到某座陌生的水泥钢筋做的城市,任其自生自灭。


许多年以后吹来的还是一阵风,他被吹回到这里,周围一切都是旧的。旧的桑树长粗壮了不少,那个靠近根部的拐却更加明显了。叶子是新印染的绿吧,废弃的瓦窑上高大的树木用年轮告诉人们,背叛乡土的岁月有多久,树就会茂盛多少年。


他在这里钓过的青蛙也不再鸣叫,不再求偶。池塘和沟渠不再流水后,它们转型升级,改头换面去了哪里?爬山虎和猫儿刺,还有更多植物,让根在地下合纵连横,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田里土里,没人行走的山道田埂,没人打理的树木竹林和风化的断墙顶,到处探头探脑,到处张牙舞爪,该出手时就出手。终有一天,植物大爆发,重新收复失地,掌控地表每一寸土地。


老家是他一个人的,风刮他进城后,在城市居住,娶妻生子,像苦楝子树发了芽,被移栽,可根还在天井铜钱石孔边。他宁愿站成老家的一种植物,对于其他植物又跟父亲一样排斥,土地有限,空间有限,植物迅速膨胀,抢占土地,他忧心忡忡。


这次,父亲和伯伯一前一后,种地的父亲一把锄头,做篾匠的伯伯一把篾刀,他们手忙脚乱,一路披荆斩棘。他走在最后,手提鞭炮、纸钱和线香去爷爷奶奶的墓地祭拜。父亲挖出一棵新长出山道的竹笋时,沉重地叹息一声,伯伯也不示弱,砍下一竿竹子。


老迈的兄弟俩又能用手中的传统工具干死多少植物呢?这满山疯长的植株,他们又有多少力气和光阴来对付?


一阵风过,植物们就排山倒海地耀武扬威。父亲在山脚下重新开垦的那一小片菜地长着丝瓜和辣椒,周围的野草觊觎那块肥沃的土地已久,若父亲不时刻亮出锄头,随时都会被四周疯长的野草偷袭。


父亲深爱着这土地,又痛恨这不由自主疯长的植物。他借父亲的锄头,艰难地挖出一棵茶树,连着粗大的根,想把它种在城市住处的阳台上,让它慰藉自己的思乡之苦。等把它装进行李时,父亲却不舍得,又把茶树种在猪圈边。对着风中的茶树,他独自抽起了喇叭卷烟。父亲和母亲在他谋生的城市居住了十五年,对城市还是没有感情可言,连一棵小茶树也不给。


火车开来了,他还得走。


他觉得自己是在老家孙水河边长大的枫杨,不管河里有多少外来生物入侵都整不死他,也无法改变他。他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和成阵的构树互相呼应。


他和一个人天天见面,吃了很多次的饭,说了几火车皮的话。只要那个人没有去过他的老家和放牛的河边,就走不进他幽闭的——或者丰饶或者寂寥的内心之海。


父亲说,看看伯伯,离家千里,回来不易。


伯伯家,相距一两里路。他担心这村里有人认出他,每个人他看着都熟悉,像那条马路边一个老辈人叫寒河的大宅子,现在叫光远堂。


此刻门前的狗却拦住了他们,它是不认识他的,伯伯招呼他们坐下。伯伯的牙齿已经脱落,他问家族的事,远祖江西来的,伯伯知道一些,但大多记忆都已模糊。他很急,说,上次见面您全部知道。伯伯叹息,上次见面隔了十年,现在织背篓,上一分钟织着,下一秒钟就睡着了,记忆大不如从前,伯伯老矣。


那个村子经常没人,多猫狗,也许流浪来的。伯伯说,村里安静得瘆人,尤其春耕生产时一连几个月都听不到一点人声,也不知道那一村人在哪里谋生,土地全荒了。后山竹子多,伯伯力气好时,上午选根背得动的竹子,砍了,回来做篾活。织出的背篓和箢箕也无人问津,还是要活动活动,打发时间,莫让手艺荒废了。只有篾片在手指间跳跃,伯伯才能想起年轻时在龙山学篾匠的生活……


他告别伯伯——这个村里最后的篾匠,然后走出寒河,站在马路边。倒塌的清朝古建筑群的土砖扔在荒野里,还有人在上面种玉米,青砖墙还有几截,一些散落的青砖被人挑走了,高大的雕花门框陷在断壁残垣间慢慢腐蚀。他想找找童年时睡觉的大石凳,再摸一摸大石鼓,给美丽的木雕拍一张照片,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毫无踪迹。蚊子是轰炸机,从四面八方的灌木丛里全速出击,他只好撤出来。


多年前的黄昏,他牵着牛,初恋女孩挑着鱼草,在河边往家赶,把这条路走得歪歪扭扭。牛吃饱草的哞叫格外悠长,牛开始拉屎,女孩掩着鼻子,他傻笑。妇人盼郎归,妯娌说话的声音多了欢快和期盼、狗叫声也是友好的亲昵、心慌开门的声音、煮饭煮菜的声音,炊烟袅袅,青蛙在荷塘的叫声只为求偶……


他知道这些早已不在那里了。


父亲又往他的口袋里装了几条黄瓜,催着他去赶进城的火车。天就要黑了。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