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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苧麻

发布时间:2023-07-06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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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徐宇


搬家时,母亲拿出一个竹篾编织的篼儿,让我们兄妹四人猜一猜,我脱口而出:“叫片篼。”里面装着无数小块的新、旧布片,这是艰苦年代用来缝补衣裤做补巴用的;还有搓好的十多根细苎麻索,这是用来扎布鞋底用的;一把足有一斤的散苎麻,一支小玻璃管里装着各种型号的钢针,还有各色棉线,几颗腰里套有柔布屑的圆形顶针……每一样东西都是母亲的宝贝,也检验着一个持家女人是否心灵手巧。片篼里洁白的苎麻,勾起我美好的回忆和浓浓的思念。


在大巴山的乡村里,家家户户都栽苎麻。在这儿繁衍生息的人,祖祖辈辈离不开苎麻的恩赐,与苎麻有着深厚的情感和千丝万缕的联系。苎麻栽在屋前屋后,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叶片为阔卵形状,边缘如粗锯齿,叶的正面是翠绿色,散生粗疏毛刺,反面却是柔软的白色绵毛,正反色彩和轮廓差别很大,宛如幼童随意画的画,粗糙难见细腻。可就在这厚厚的皮层里,却藏着极其柔软、极具韧性的线条,是强大的力量,这就是苎麻的内涵,也是大巴山人的灵魂。


从我们小时候起,父母亲就给我们灌输“务”的理念。干任何事要务,不务不得。这是我最早听到父母亲说出的一句经典语录。比方说:务工、务农、务果树、务蔬菜……我最先经历的是“务”苎麻,那时因我和哥哥年龄尚小,一个人还挑不起笨重的双桶,便一前一后合抬一桶粪水,给苎麻浇灌,这样有助于苎麻快速生长,浇灌完一块苎麻地,差不多要用大半个上午的时间。


母亲会来苎麻地里抽查浇灌情况,主要是她知道我对苎麻感到害怕。这缘由我5岁那年,本族德高望重的大爷作古,我和父亲参加出殡仪式,披麻戴孝,跪地磕头。从那刻起,我已经知道苎麻与逝者有关,苎麻丝与白布巾披在身上,让我心里感到无比窒息。一见到苎麻,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恐慌和胆怯。我一次次把藏在心里的这种“惧怕”说给母亲听,母亲说直系尊亲死后,子孙披麻戴孝,这是古代就有的习俗,以尽哀悼之情。苎麻不是用来驱赶附身的鬼怪,母亲的解释让我半信半疑。


苎麻在盛夏和深秋各收割一次,望着割倒的苎麻,挥汗如雨的母亲一脸愁云,因为她知道这仅是工序的开始,紧接着后面要剔叶、剥皮、浸泡、剐皮、晾晒。剐皮是最耗时间的工序,用钢制半圆弧形刀将厚厚的青黄皮剐掉,才获得洁白韧性的苎麻,这时候母亲的脸上才露出葵花般灿烂的笑容来。


作为善良而又本分的大巴山女人,母亲用勤劳的双手,不停地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哪怕是一份份小小的获得,都能让她内心荡起无数幸福的涟漪。


首先说我们一家六口人穿“千层底儿”布鞋,一年一人至少两双,一双单布鞋、一双棉鞋,全靠一针一针用苎麻穿透底子扎实。母亲不简单啊!我的眼前,总是浮现挥之不去的画面:母亲的脸背在某一角落里,遮挡住她撩起右腿的裤管,露出膝盖,将苎麻放在嘴里用唾液润湿,再将润湿的一根苎麻放在膝盖上,右手压住苎麻沿顺时针方向搓紧;另一根用同样方法搓紧,逆时针与第一根缠绕成索,松紧不一的地方用拇指和食指刮平顺,两米一根,过长了在使用时会浪费拉索时间。母亲利用深夜或吹风下雨而无法干农活的白天,加工纳鞋底的麻索。一年到头,母亲不知要在自己的膝盖上搓多少根,膝盖那一段皮肤都搓出红红的血斑来。


母亲做布鞋很辛苦,特别是纳鞋底,薄鞋底虽好扎,但不耐磨,很快就磨穿了底子。所以鞋底要厚,厚底扎起来就非常吃力了。全靠双手将针穿过鞋底,然后将针头上的麻索对穿过去,两针下去才能在鞋底上形成一个结实的“线点”。一针复一针,麻索把母亲的手掌勒得火烧火燎地疼,慢慢地就形成了伤口。昏暗的煤油灯下,细细的苎麻索卡进深深的伤口里,痛得母亲的眉头一皱,气温一天比一天低,伤口一碰就会渗出血来,一会儿就盈满整个伤口。母亲忙把滴血的伤口含在嘴里,疲惫的目光盯着被血染红的麻索和鞋底痴痴发呆……冬天已经到来,母亲轻轻地抚摸着我们红肿的脚,说:“不等下雪前,妈妈一定让你们每人穿上暖和的新棉鞋。”果真在雪花没有飘落之前,母亲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我们穿着母亲做的新棉鞋,在纷飞的雪花里,高兴得手舞足蹈。


母亲出嫁时,外婆没有实现对母亲的承诺。那时大巴山女子出嫁,一定会陪嫁一幅崭新的苎麻纱罩,母亲出嫁时没有得到,她是伤心的。所以当自己两个女儿慢慢长大,母亲心里就暗自加油,充分安排和准备,计划好每年捻多少苎麻丝,并提前就实现了。其实供销社卖有机器做的火麻床罩子,材质粗细不均、韧性很差,拿给女儿做嫁奁,父母亲于心不忍,所以哪怕吃尽千辛万苦,也一定要给女儿手工编织一幅家织麻布床罩,这样父母心里才感到踏实无亏欠。


随着时代不断向前发展,改革的号角唤醒封闭的大巴山,故乡人解放了思想,不再循规守旧。我最小的妹妹,出嫁时主动不要家织苎麻布床罩,说苎麻布床罩笨重土气难看。苎麻罩子就这样在母亲的眼前消失了,紧接着她的手工布鞋也悄然消失。我和妻子结婚成家后,妻子不做布鞋,也没跟着母亲学针线活儿。失落的还是母亲,捧出“百宝箱”的片篼,突然潸然泪下。母亲流露出的复杂情绪,我完全能够读懂:有一丝丝留恋,也有一种解脱后的欣慰。


长大后,我从书本上获得了有关苎麻的诗句——其中就有宋代诗人白玉蟾的《曲肱诗二十首》:“往昔逍遥在太华,朝餐玉乳看琼花。当年身着六铢服,不识人间有苧麻。”我对苎麻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让我真正地喜欢上屋前屋后那些被人遗弃的苎麻。


四处繁衍的苎麻,在故乡茂盛地生长着。我欲腾地挖掉它,母亲不让。母亲对我说:“苎麻马上要开花了。花儿止血、安胎、连筋骨、止痒……”难怪母亲坚决要留下它,村里年年会有很多人前来找母亲采撷苎麻花。我心里默默地记住了苎麻的好。每一次离开老屋时,我心怀敬意地向它投去一瞥,当我收回目光,老母亲已站在我的身后,满头白发,如苎麻蓬勃……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