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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牛事

发布时间:2023-06-08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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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吴兴华


五月到了,田里的麦子、油菜收割完毕,生产队分散各家的耕牛开始纷纷下田。遇到下雨,男男女女急忙冲出家门,女的堵溪截流,男的忙着耕田开荒。父亲戴上斗篷,披上蓑衣,扛起犁铧,打着赤脚,在田里急吼吼地吆喝着水牛,嗓子喊到骤雨初歇才卸下枷担……


父亲爱牛如子。他每天早起,在初露的晨曦中割好牛草,把一背背青幽幽的牛草背回家,倒在牛圈旁。大水牛看到青草就站起来,伸长脖子,喷着响鼻,在牛圈门前左右移动。父亲将一把把嫩草丢进圈里,大水牛舌头轻轻一卷,一大口鲜嫩的青草就进了嘴里,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满脸汗水的父亲。


父亲吃过早饭,大水牛已经吃饱了肚子。农忙时,父亲牵着它早出晚归,它在田间所向披靡;农闲时,父亲把它牵出牛圈,拴在屋后的草坪里晒太阳,它“哞——哞”两声快意地欢叫后,便侧身跪卧于地,张开嘴慢慢地反刍。调皮的我喜欢在它肉滚滚的背上又踩又跳,它则偏着头看着我,任我在它身上胡作非为。


那时生产队为了调动养牛积极性,每年集体“评奖”一次,看谁家的牛养得膘肥体壮,能够在每年生产队的“红五月”大战中唱好主角。正月十五一过,生产队长定好日子一声吆喝,分散喂养在各家的百十头大水牛、大黄牛摇着一片铃铛声,齐聚在我家屋后宽大的草坪里,密密匝匝如同街上喧嚷的牛市。经过生产队长的逐一点评,头年喂养得膘肥体壮的户,可获得加倍工分奖励,还可继续留着喂养;喂养得差的户,便取消其喂养资格。而我家的水牛年年被评为“标兵”,大家都夸父亲照料得好。


妹妹出生那年,父亲割草时不慎摔下山沟,右手骨折,母亲背着奶娃出工又要喂猪,只好放弃了喂牛资格,我家喂养的大水牛被分到了李表公家。然而,大水牛到了他家却使起了性子,割回的青草总是吃上几口就不吃了,白天晚上一个劲儿地“哞——哞”叫个不停,不到半年的光景,原来毛色光亮皮肤红润的大水牛露出了一身皮包骨。这可急坏了李表公,他只好找到生产队长,忍痛割爱由队长出面将大水牛送还到了我家。


刚牵到地坝边的大水牛突然从队长手中挣脱,径直跑到父亲身边,脸颊不停在父亲身上摩擦着,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孩子。回到家的大水牛,喝了父亲上山采回熬制的草药汤,十来天后吃起草来,又来了精神。又听到那熟悉的牛铃声和暖人心怀的“哞哞”声,我们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


父亲赶着大水牛披星戴月,耕耘了一季又一季庄稼。大水牛多年耕田犁地,风雨劳累,日渐衰老。我十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早上,父亲给大水牛添草料,大水牛在牛圈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挣扎了几次还是站立不起,双眼流着泪,叫声哀婉而无力,牛铃不再响动。父亲虽懂些医术,但也没能把它从死神那里拉回来。父亲流着眼泪把队长叫来,找了几个壮劳力,从牛圈里抬走了大水牛。


下午放学回家,我见到桌子上放着一坨少见的牛肉。晚上父亲收工回来,我第一次见到他背篼里是空的,眼里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母亲煮好饭菜,一碗香喷喷的牛肉也端上了桌,父亲没有动筷子,只是默默地看着菜碗里的牛肉发愣。


直到第二年,我家里分了一头小黄牛,父亲把大水牛的铃铛拴在了小黄牛的脖子上,脸上才重新绽放了笑容,早中晚又有一背青草倒在了牛圈边。那年我也能为父母做些事儿了,下午放学,就把小黄牛牵到对面山坡,让牛儿敞开肚皮找嫩草吃。


我与小黄牛混熟了,每天打开牛栏,解开它脖颈上绕着的牛索,小黄牛用嘴吻着我的胸膛,伸出舌头舔舐我的小手,乖乖地跟在我身后,我跑它也跑,一路铃声响彻山坡。


有了父亲日复一日的照料和我的放牧,小黄牛长成了大黄牛,体格健壮。在父亲的几次调教下,它能熟练耕田犁地了,不用父亲扬鞭吆喝,一路勇往直前,耕耘了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的土地,为粮食丰收立下了汗马功劳。


迎来土地承包到户那年,衰老的黄牛正式分为我家的财产。父母为了再买回一头年轻的耕牛,与牛贩子讨价还价,将衰老的黄牛当菜牛卖了。那天早晨,我看见黄牛犟起了性子,硬是不肯跨出圈门,一个牛贩子拽住牛鼻索使劲往前拉,另一个则拿起竹棍狠狠地抽打着牛屁股。


我远远地跟在后面,目送与自己相处七年的黄牛走了一里多山路,直到黄牛远去的影子消失在山那边。我回到家就病倒了,无法参加当年的高考。十月,我走进了绿色军营……


光阴似箭,又逢癸卯“五一”。陪老父亲回到四十多年前的老家,原来的三合院、走过的小道、稻谷飘香的田园、放牛割草的山坡和沟壑没有了,只有连成一片偌大的平台上搭建的数十个简易工棚,一条车辆来往拉走渣石的道路,还有挖掘机正在打通西渝高铁樊哙站的隧道。


父亲看了很久,我和他说起养牛的那些往事,年事已高的父亲呆呆地看着我,说记不得了。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揪心,耳边恍然传来“哞——哞”的叫声。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