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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背影

发布时间:2023-06-08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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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贺有德


我一直不愿也不敢相信父亲已经离去——父亲的音容笑貌,特别是父亲的背影,竟是如此清晰。


父亲的背影,如大树般挺立在故乡的黄土地上。


“抢早插晚”,每年的“双抢”是最忙的,父亲起早摸黑,忙得脚不点地,在稻田里踩打稻机、拖打稻机,挑着沉重的稻谷从田里走出来,送到晒谷坪。抢收完早稻,扛着犁耙走向田野,犁田耙田插晚稻,父亲的背影高大、笔直。在村子里,论犁耙功夫,父亲是一把好手。犁田,耙田,父亲不像其他人那样吆喝,他手里拿着竹梢,却从不动用,举在空中,像一面旗帜,为牛指引方向。从牵牛下田,到架犁,扶犁,开犁,直线,曲线,拐弯,掉头,人与牛似乎心意相通,一气呵成,在父亲眼里,犁耙并非难事,他笔直的背影,轻松穿越那个能压弯腰的季节。


农闲时节相对轻松,但父亲是闲不住的,似乎生活也不让他清闲。割草,锄草,砍柴,砍树,烧火土灰,早出晚归,忙个不停,那个忙碌的背影,挺直或者弯成弧度时,都像一尊雕塑,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母亲因患先天性心脏病,饱受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最终一病不起,苦日子快熬出头的时候,极不情愿地走了!


母亲走了,父亲变了,明显苍老了,沉默的时候多了起来。父亲总是说:你娘的命太苦,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快熬出头了,偏偏又走了……曾经年轻力壮、生性好强的父亲,似乎扛不住丧妻之痛,背影不再如当年那般挺直。


母亲走后第四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很欣慰,也很自豪。接下来,父亲开始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父亲咬紧牙关,从不在人前诉苦,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又盼你回来,又怕你回来。”我回来,父亲就有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可是,我回来,父亲又得给我下学期的生活费……每次回家,父亲不是在家里,就是在田地里,我看到的永远是父亲忙活的背影,他的背影不再笔直,但依然高大。父亲看到我,笑着说“回来了”,然后继续忙活。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经常咳嗽,忙一会,咳一会,咳得厉害时,全身几乎弯成弓状,等咳嗽平息了,又开始忙……


大学三年,我常想回家,回家看父亲,回家帮父亲干活;但又怕回家,怕看到父亲的背影,怕看到父亲的眼神,更怕向父亲开口要生活费……有一次回到家里,轻轻走进屋里,我看到父亲坐着的背影:头发全白了,衣服上满是灰尘,双手捧着头,正在想什么,似乎又无计可施,正在纠结中……想起当年,即便是坐着,父亲也是军人般的姿态;此刻,眼前的父亲已不再是当年的父亲了!眼泪夺眶而出,趁着父亲没留意,我悄悄退出来,坐在屋外那片竹林里,心里平静了才进屋……


每次回学校,在去汽车站的路上,父亲一边送我一边叮嘱。上车之后,父亲站在毛马路旁边,车子开动,尘土扬起,父亲的背影在尘埃里变得模糊,然后越来越模糊,最后在我眼前消失,却又在心底浮现,饱经沧桑,日渐苍老,沉默,执着,沉稳,让我两眼发涩,赶紧转过头,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直到我大学毕业,父亲才从生活的重压之下解脱,过上轻松、幸福的晚年生活。寻常日子,父亲每天在家看看书,出门散散步,串串门,聊聊天;或者喝点小酒,打点小牌,清闲自在。乡亲们都说:父亲像退休干部,享足了晚年福。可是,父亲毕竟老了,不可抗拒地老了,满了八十,日渐衰老。每次回家陪父亲看书、喝酒、聊天,离开时,父亲必定送我,就像当年我离家上学时那样。有一次离家返城时,父亲送我到村口,我回头望去——当时正是深秋,瑟瑟秋风中,父亲满头的白发、佝偻的背影、蹒跚的步履,模糊了我的双眼……


父亲离世前一年,因行动不便,坐上了轮椅。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扶着父亲坐上轮椅,推着父亲,出门,上坡,下坡,沿着村子里的水泥路慢慢地往前走。在此之前,父亲在家里看书,看电视,然后出门,喜欢四处走动。忽然行动不便,在家待的时间久了,自然憋闷;出了门,上了马路,父亲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有时候,父亲让我停下来,望着熟悉的田野,熟悉的山峦,熟悉的房屋,一言不发;我望着父亲熟悉的背影,瘦小的背影,佝偻的背影,也是一言不发——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阳光将父亲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而父亲最后的时光却在一点一点地缩短,终于在一个冷雨霏霏的寒冬安静地走了,像一片树叶飘落,寂然无声,去了另一个世界。


父亲熟悉的背影在我心中依然清晰,依然高大,一直不曾远去,就像故乡的山山水水,烙印在岁月深处……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