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5-29 20:22
文/钟岚
一
刚退休，就接到老公给的一个任务：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对他妈，我婆婆，进行一些教育和管理。
婆婆是极其勤劳的人，20多年前就跟我们一起生活，帮我带大了女儿。后来，她的儿孙都陆续定居成都，但自从我女儿上大学后，她认为自己“没用了”，就一直吵着要回老家。公公去世后，大家想她一个人理所当然跟着我们，该不闹腾了吧，结果还是不干。没办法，老公几兄弟只有让她回去。
没想到，三年前婆婆突发急性青光眼，几次手术后侥幸找回了一点视力，生活勉强能自理。她还是执意独自留在老家。这一下，大家的心都悬起了。你想在随时要爬坡上坎的山区，一个视力极差的老人，如何独立生活？火、电、蜂、蛇……都是不安全因素。
但是没办法，婆婆就是不走了，说她一个人过，自在。她不仅独自过下来了，还能戴上一种特殊的眼镜发微信给我们汇报生活，可是内容经常吓人一跳——感觉她就从没有听话“好好待着”，而是在山深林密的地方乱窜……更让人忧虑的是，婆婆和乡邻的关系似乎也有问题，完全违背了儿子们对她“与人为善，不争不抢不计较”的劝导，多次批评“屡教不改”。老公说，若我能把婆婆教育转来，那就功莫大焉。而且，这应该是作为我的一个任务指标，什么时候达标，就可以回成都了。
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及观察，我发现，如果要以改变婆婆作为我回城的通行证的话，那我就只有终老故乡了。
二
不知是不是终于从客场转到主场的原因，回到老家的婆婆和在成都时大不一样了！这真是一个让我吃惊的发现。在成都的十多年里，婆婆是柔顺听话的，小心翼翼的，对周围人慷慨而友善。但是现在，她任性而固执，随时都在表达怨愤与不满，连对我说话的声调都经常是气呼呼的——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婆婆。
比如，婆婆首先就对我说：有些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你有点什么好东西，他都随时惦记着，哼！
这“有些人”是泛骂还是特指，我搞不清楚。再问，她就黑着脸不开腔了。
至于“好东西”，在婆婆心里最要紧的，是前几年她栽在附近坡上的石菖蒲。婆婆患眼疾这两年待在成都，没来得及去挖。石菖蒲的根是中药，要卖二三十元一斤呢！
婆婆日夜忧心，怕“有人去整了”。前几天，她决定亲自去挖。我说你眼睛都看不清路，怎么去挖？人家整了就整了嘛，你又不差这钱。
婆婆说：但我就是想不过！我要去挖！
有一天我起床就发现她不见了。四面是山，也不知人在哪里。太阳高升时，她拄着棍子从田埂上颤颤巍巍地回来，背着一大背篼石菖蒲，倒在院子里。
我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叫你不要去山坡，摔了咋办？
她说，还硬是摔倒了！撩起裤腿给我看，青了一大块，好在是皮外伤。婆婆说没关系，今天没整完，明天还要再去弄。
我苦劝，这次是运气好，皮外伤，千万不能再去了哈。万一摔严重了咋办哦！
她怼我：摔了该背时！
这样的人，你说如何教育？
总之，婆婆无视我的劝告和吓唬，一次次地消失，一背篼一背篼地把她的“好东西”从山坡上陆续转运回来。再削出菖蒲的根来，背到四楼的屋顶晒起。邻家的朋友也来帮她。这些晒好的药材，她计划着要走一个多小时山路背到乡上去卖。我说你眼睛看不到，就不能等你儿子回来开车拉去卖？
婆婆冷笑一声：等他们！他们还嫌我臊皮呢！
三
这不算完，她还挖出一些菖蒲，到处去找家附近的山坡和水塘，把它们栽种下去。
我不放心，跟着一路，婆婆就一路清点自己的财产：一棵樱桃树、几棵李子树、两株猕猴桃、一树枇杷、3丛芍药花……婆婆让我数一下猕猴桃结了几个果，我认真翻找了一下，是8个。婆婆欢喜中又含有几分忧伤：不晓得等得到它们熟不。她告诉我，有几个“仇家子”最不是东西，经常祸害她的“财产”。比如，把鸡放过来，或把牛拴在树下，这些树啊果啊，就要遭殃。
婆婆一一念起不在家的这些年，她曾经种下去又莫名消失了的“好东西”，都是被有些人祸害了的。
怪不得老公说婆婆现在的嗔恨心越来越重，要放下，要修理！
可是，你让我如何去说服一个执拗的老人放下捍卫自己辛苦种下即将收获的果实的执念？
我只有在心里祈祷那8颗猕猴桃一直安好，否则，我婆婆要骂人的。我也要骂。
不仅如此，3丛芍药花已经打了6个花骨朵，我也数了。如果被牛吃了，我肯定要伤心。院子边上有3丛莴麻菜，我们亲手播种好不容易才长了几片叶子的蔬菜，要是被偷了，我难道不生气吗？我又不是圣人！
我迅速理解了婆婆的“怨气”，那真不是钱的问题。以前，我在城里经常随手买一箱猕猴桃来吃，并没有啥幸福感，但现在婆婆守护着的8个果子如果落袋为安，我绝对开心得要死。
这“嗔恨心”自然是断不了。而让婆婆老老实实待着，吃口饭活着就行，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在鼓捣完石菖蒲之后，婆婆抱怨着腰酸背痛，但又迅速投入到新的劳作中：给四季豆插竿、给菜地拔草——她看不清是苗还是草，所以经常痛不欲生地发现自己拔掉了菜苗，从而引发新一轮哀怨——她恨自己莫名爆发的眼疾，怨自己没用了，连菜和草都分辨不出来。
院子里找不到活干了，婆婆又去山上，挖些花回来栽在露台上，外带给我掏车前草、掰竹笋。
她还领着我走了半个小时路到在外打工的侄儿家，帮着清理花园里的杂草，完了把一个偌大的院子清扫一遍。我说，人家肯定要过年才回来，你扫了有什么用？婆婆不理我，但锁门时又为发现漏扫掉一团渣滓而再次伤感抱怨，恨自己无能无用，院子都扫不干净。
……
最后，我算是看懂了。婆婆的怨气，是对命运的不甘和不服，她一定要争出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结局来。虽然我们对她的期待是“安全地活着”，但婆婆心里想的是，活着就要做事，不做事活着还有什么价值？
婆婆似乎没有以前讨喜了，但她活出了自己的个性，活得舒展而硬气。
所以，这教育工作，我是真做不下来。
倒是婆婆，每当生活中出现疑难问题，我提出请人帮忙时，她就会教训我：啥事都要靠自己，别人都有事，莫去麻烦人！
跟婆婆在一起的日子，我得到迅速成长，学会了很多之前在城里必须花钱请专业人士解决的问题。这次以教育婆婆为目的的行动，最终以我被教育而结束。
来源：达州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