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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一锄头

发布时间:2023-05-29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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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康合兴


苍穹之下,大地之上。


锄头,如一位远年的思想者,奔走在千年农事里,肃立在万年月光下,一奔走就是千年,一肃立就是万年,是照亮村庄大地的“北斗七星”。但它始终没有言语表达,一切皆在心领神会间。



锄头,从铁匠铺来,到大地上去!


铁匠铺,是村庄大地上农具器皿的“娘胎”。一般没门没窗,或有门无窗。大多一个麻脸黑肤的掌钳老铁匠,一个铁塔般的抡大锤汉子,一个精干的拉风箱女人。活来了,风箱呼呼作响,炉火哧哧焰焰。老铁匠一只手握着长铁钳,把炉火中烧得通红的毛铁夹出来,稳稳地放在铁砧上,另一只手拿着小锤。小锤叫响锤,响锤敲在哪大锤就落在哪。响锤发出“当”的一声,大锤“咚”的一声砸在响锤的落点处。


打铁是技术活,更是力气活。


老铁匠稳稳地弓在铁砧前沉默不语,眼皮都不抬一下,眼里只有铁砧上烧得起了白屑的红铁块。响锤脆声而落,大锤应声而起,“嗖嗖”抡圆,迅猛砸下,又准又狠地落在红铁块上。霎时,铁屑飞迸、火花四溅。一时间,只见锤影飞舞,星火飞溅,此起彼伏。响锤“叮叮当当”,大锤“铿铿锵锵”。那是力量与力量的碰撞,坚硬与坚硬的较量。


打铁先须自身硬。确是真理!


老铁匠气定神闲,左右移身、翻动铁块,汉子汗流浃背,大锤上抡下砸、风雷雨暴。坚硬无比的红铁块在老铁匠的手里像揉面一样,紧揉慢揉,越揉越劲道,越揉越有味道。揉成方了,又拉成条儿;抡成扁了,又砸回方形。锤到形变,随心所欲,怎么抡怎么柔软、怎么砸怎么听话。


响锤往砧侧一抬,大锤与肩持平,节奏加快,锤点加密,扁平的一端渐渐有了锄刃的模样。小锤响在砧耳边,大锤变点锤,离砧半尺高,锤落如雨,铁块砸出了表面平整、银光闪烁的锄面。


炉火不息,锤打不止。


一阵紧锣密鼓、天衣无缝的大小锤声合奏后,红彤彤的毛铁不再抵抗、挣扎,由灼人的火红变成了深邃的铁青,现出了锄头的骨架和腰身。老铁匠一侧身,左手来回翻动铁钳,右手的响锤雨点般落在锄头上。几个回合下来,一顿“叮叮当当”后,停下锤,锄头被伸进满是铁锈的水盆,“哧溜”一声,溅起一阵水雾,一股子青烟呛入鼻喉。这是毛铁成锄必经的命,也是铸铁成钢绕不过的坎。


历经烈火焚熬、锤打淬炼的锄头,走下砧子,走出铁匠铺,生出了铁一般的信念,铁一般的意志,铁一般的性情,铁一般的担当。它们毕生的宿命,是与土地、与杂草、与乱石展开生死搏杀,至死不渝。


开弓没有回头箭。


走进季节深处的锄头,它们在一场接着一场的浩大农事战斗中,既收割了村庄岁月的梦想,也收割了自己钢铁的年华,在杀敌三千的时候,也会自损八百。


遍体鳞伤后,锄头们知道,只有摒弃旧的自己,锻炼成新的铁块,才会新生,而铁匠铺就是它们涅槃的重生地。锤打与淬炼,是它们破茧成蝶、血脉相承、赢得新生的生命轮回。


于是,锄头从容地从木柄上退下来,义无反顾地走向火炉,被重新投入熊熊烈火中,一把崭新的锄头又将在铁砧上复活。如此一来,锄头们便生生不息、灵魂不散了!


一千多年前,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又乐于打铁的嵇康,是否也曾弓在熊熊焰焰的炉火旁,抡起大锤小锤,打出一把又一把锄头,历经千年炉火薪传、锻打锤炼的生命轮回,穿越了时光的消融与剥蚀,让久远深处的器皿与今天的村庄大地有了彼此对视的机缘呢?



锄头在村庄,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标志,是一方烟火存续的象征!


一个出生在村庄的孩子,可以读不好书,但不可以握不好锄头。握好一把锄头,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却需要汗水、智慧甚至鲜血去践行。扛起一把锄头,就是扛起了人生无边的岁月之旅。一个握不好锄头的乡下人,是无法赢得人生丰收的。


立春前后,沉睡了一冬的大地,在几场冬雪的滋润下,踏入了春天的门槛。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花灯刚刚收拢起来,胖滚滚、甜津津的元宵在乡亲的肚子里还没完全消化,寒气正在和季节做着不肯离去的挣扎。乡亲们已扛起锄头,打着冷颤走进了凛冽的田地里。


麦苗还没有起身,依旧在冬雪裹挟的襁褓里酣眠。一种叫作稗草的杂草,有着狗鼻子一样的嗅觉,机警地窥视着大地上的丝缕变化。它假装成冬小麦的模样悄悄地躲在麦田里,准备随时起身,抢占地盘。


稗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根蔓强劲、发达,长着冬小麦孪生姐妹一样的面孔,一不留神,就会把人和麦都搞花眼。到了春暖花开,它会疯狂地抢食小麦的养分、地盘和风头。对于这样的“敌人”,握紧锄把的乡亲,是深恶痛绝的。趁着小麦还没起身,就会斩草除根。


从铁匠铺锤打淬炼回来的锄头,紧握在乡亲粗糙黝黑、布满皱纹的大手里,拉着一张铁青的脸,窄而厚实的刃片冷冰冰的。平日寡言木讷的乡亲,像长了“火眼金睛”,再狡猾的稗草也逃不过他们“毒辣”的目光。锄头扬过头顶,不轻不重,不偏不倚,锄刃正好斩在稗草根上,深藏一冬的“敌人”被连根拔起,暴露在春阳之下,成了麦田的底肥。


雨过天晴,大地回暖,冒头的刺荆、蒲公英、荠荠菜、冬茅草、香仙草、狗尾草……它们赶集似的,攒着劲儿撒着欢儿,在春风里争先恐后地蹭蹭上蹿,拉开架势明目张胆地向锄头示威。收藏了一冬的南瓜、苦瓜、丝瓜、黄瓜、玉米……籽儿们,禁不住春天的蛊惑,在春阳的鼓噪下,全都挤眉弄眼,争着向锄头邀宠,把它们播进泥土里。土豆、生姜、红薯种们,嗅到季节的气息后,春心抖动,笑逐颜开,探出了天线模样的芽头,使劲向锄头和乡亲们发出信号,把它们带到堆床上去。村庄大地上,庄稼、野草、树木……一切生命,都在血脉偾张地涌动,“唰唰唰”地直往春天里挤。


人勤春来早,锄头来当家!


大地上,是锄头,刨开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春天。


是时候尽锐出征了!乡亲们把在屋檐下闲置了一冬的挖锄、板锄、薅锄、条锄一一请下来,在水里浸泡个把时辰,扛到地里轮番上阵。锄头把土地刨得坑坑洼洼,又扒得平平展展,播进生命的种子,煨热跨过寒冬的作物。种子在锄头下的泥土里汨汨地翻身、涅槃,作物在锄头前咕咚地拔节、抽穗。


农事里的村庄,俨然成了锄头开荒拓土、丹心沥血、嫉恶如仇的疆场,整个大地上正在上演一场朴素而又庄严、简约而又宏大,种植希望、孕育生命、播撒梦想的生命交接仪式。


刨地自带三分雨,松土胜过下次肥。


从春到夏至秋,没有一把锄头是悠闲的、多余的,它们一直被乡亲们扛在肩上,握在手里,忙在地头。它们既是泥土的梳子、作物的卫士、大地的护工,又是庄稼的警察、杂草的杀手、天敌的刺客。长长久久、歇歇停停鏖战在蓬勃郁葱的田垄里、菜地上、作物间、农事中。


可以说,是锄头,绘出了村庄里一年四季的容颜,刨出了人世间经久不息的烟火,写出了大地上星汉灿烂的诗行。


我想,乡下人只要紧握锄把,人生之路就会越走越宽。只要锄头不停歇,一个家庭一定会枝繁叶茂、滚滚向前。只要锄头摩挲在乡亲们的手里,村庄就一定会穿越千年万年的斗转星移,丰盈饱满、生生不息地书写出波澜壮阔的大地史诗。



大地无垠,锄头无言。


小小的锄头,在铁匠铺,与烈火对话,与高温厮耳,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走向大地,它们便是村庄生死相依的伴侣,人间烟火唇亡齿寒的倚靠,一生都在书写大地壮美的诗篇。


锄头是农事的总管,它把乡下人和庄稼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似乎没有一个细节它不操心,成了乡亲们天然的同盟军、好搭档、好知音。在漫长的一生中,他们心手相连,在日复一日中融为一体,刨出了村庄大地的富饶,渗透出了村庄农事的秘密。


锄头的明亮或暗淡,都在映照一个村庄的勤勉、一个家庭的图腾。勤劳的人,锄杆是润滑的,是得心应手的,锄板是明亮的,是锐利的,庄稼地是葱茏的,有经有脉的。懒惰的人,锄杆是粗糙的、硌手的,锄板是暗淡的、粗钝的,庄稼地是荒芜的、乱七八糟的。在村庄的长河中,它无疑是一把泾渭分明的尺子,一面洞察入微的明镜,时刻昭示着耕种收获,汗水艰辛,勤勉付出。


千百年来,倒挂在屋檐下的锄头,长长短短,像一排阿拉伯数字“7”,排成了照亮村庄大地的“北斗七星”。它们低垂着头,笔挺着腰身,在季节轮回里,时而在大地上匍匐奔跑、时而倒挂在月光下庄严肃立,用无以言说的方式,书写了一代代、一辈辈农人与大地和解的姿势。锄头把祖辈父辈全都留在了时光中,变成大地的一个符号,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其实,在村庄里,人与锄头,来处不同,殊途同归,他们历来彼此扶持,彼此依靠,彼此成就,不管闲着,还是忙着,在浩浩荡荡的时空大潮里,都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那一天。锄头最怕闲下来,长久不刨泥,它们就会筋骨疼痛,闲出一身怪毛病。一旦闲下来,必定会周身锈蚀,满眼苍凉。村庄也最害怕锄头荒废,锄头闲了,村庄也就闲了。


科技碾压传统,机械取代体力,将来替代过去,这是时光的进化,历史的进步,也是时代的呼唤。就像春天再美好、再让人留恋,也会毫不留情地被夏天替换一样,这是万事万物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如今,挂在屋檐下,在时光和机械的碾压中,被岁月侵蚀得渐渐失去生命亮色的锄头,仍然缄默不语,却似大大的问号,无奈地叩问着大地。那些破旧却光滑的锄把儿,隐隐散发着时间的包浆,是否是祖辈父辈们不甘寂寞的秉性的化身?


“田园几换主,梦归犹荷锄。”今天的铁匠铺,铁墩子还在,炉火忽明忽暗,当年敦实的打铁匠,在烈火、高温的敲击中,渐渐老去,全都佝偻着锄头一般的腰身,茫然地眺望着大地上轰隆的铁家伙横冲直撞、耀武扬威。能看得见老人们眼里闪着明亮的光,就像当年燃旺的一炉锻铁的火,给幸福的生活回炉和淬火。


我想,不管时光的车轮滚向何方,时代的步子迈向何处,从历史深处披荆斩棘、沥血鏖战过来的锄头,在大地上耕种千年万年的锄头,在天地间不动声色惊天动地、改朝换代的锄头,是它成就了这个天体上最宏大的物质富饶和精神高地,应该不会被遗忘,不会被消亡!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