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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当酒窑饭当歌

发布时间:2023-05-29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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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泉涌


我从未质疑,一些味道可以穿越,正如窑饭散发出的那种诱惑,经久弥漫。窑饭是煤矿工人对班中餐的叫法,是矿工在井下吃的工作餐。


近日到一煤矿采访,矿里用窑饭招待我,令人意外又新奇。中午时分,一位大姐挑着箩筐将窑饭送至办公室。窑饭是刚蒸出的,冒着热气,满屋子飘香,一种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当班饭菜颇为丰盛,除了牛肉、猪肉,还有草鱼和香干。


望着窑饭,我这才想起,自己与矿里说过要到井下一线去的。当天省市有关部门到矿里检查,没有多余的安监人员对我培训和陪同,下井的事虽搁浅了下来,但矿里却满足了我吃窑饭的愿望。


第一次如此轻松地坐在办公室里吃着窑饭。这些年匆匆忙忙打发光阴,停不下脚步欣赏路边的美景,闲不下心来享受生活的情趣,都说饭菜越来越淡了,现在想来,淡了的不是饭菜,而是人的心态。快节奏的生活,使得我们生活压力过大,整日奔波,人心茫然,不经意间丢失了人性的本真。劳作在地层深处窄宽的巷道,在未知又充满希望的世界一点点掘进,心情无比愉悦又无比恐惧。班中一顿窑饭,不仅是为了果腹,也是享受来自阳光里的一些温暖。


我曾经在煤矿工作了十余年,对窑饭并不陌生。那时,一盒窑饭的标准为四两米加四角钱的菜,后来加到了八角钱的菜。矿工下一个井,矿里计发一张班中餐票。回望20世纪90年代初,班中餐都是些硬菜,要么肉炒辣椒,要么牛肉炒芹菜……分量甚足,倒入菜碗中有大半碗之多,算得上是一次不错的牙祭。为此,有些矿工把窑饭省下来带回家,给妻儿改善生活,也有矿工以四角钱一张将窑饭票卖给他人。


我下井不多,尤其是进了机关以后。尽管如此,但凡遇上下井工作,总要放上一份班中餐,享受这难得的井下“大餐”。


我记得,每次窑饭运抵井口,香气便随着巷道直灌井下的每一个角落,偌大的矿井似乎正在摆弄着一场盛大的宴席,气息浸入到矿工的肌体甚至细胞之中。当时,我工作的地点与井口有十公里之遥,饭菜的香味并没有因为距离消散,浓烈香郁依旧触手可及。


窑饭从井口到自己手上,已是一个小时以后。揭开饭盒,菜中伴着饭香,饭中浸润菜的油水,饭菜香味又浓郁了几分,让人多生出些食欲,吃一口下去,熨帖、踏实、温暖,简直就是人间美味。这样可口的饭菜,让人酣畅淋漓,永吃不厌。


不知道何时,我发现有些矿工吃窑饭的时候总要剩下一点,倒入附近的巷道。我几次盘问,他们却故作神秘,说慢慢你就知道了。


不久,我发现这些饭菜很快就会引来一些老鼠。矿灯下,老鼠油光发亮,也不怯人,当大家坐下休息的时候,甚至慢慢地爬到脚边,有点养宠物的意思。置身于地层深处,我不知道老鼠是怎么来的,抑或搭着人车,抑或搭着矿车。在我捡拾一块矸石欲向老鼠投掷时,立马遭到一名矿工制止:“别看老鼠有时令人讨厌,在井下它还是‘安监员’,称职得很呢!如果巷道瓦斯超标或者顶板发生变化,你是看不到它的;如果它在附近活动,说明这个地方是安全的。”原来,一些矿工省下一口饭来竟然是因为这。


在回忆中吃着窑饭,一位叫龙兵仔的劳模讲述了他与妻子和窑饭的故事,令人动容。


龙的妻子住在邻市乡下,是一位民办老师,与煤矿隔着近400公里。20世纪90年代,龙回乡下甚少,多是妻子来矿上探亲。妻子往往坐汽车、倒火车,次日子夜才能到达煤矿附近一个三等小站。从小站步行近三公里抵达矿销售队后,其妻要再坐小火车穿过两公里长的隧道到达矿部,最后步行两小时左右,才能抵达丈夫上班的煤矿四风井。


矿井坐落在一个山腰间,远离村庄,非常偏僻,人称“威虎山”。月初,龙的妻子来信相约,次月某日,或者次次月某日来矿。这种来信妻子要写多封,害怕丢失,导致接不了站。信到达四风井往往是两个星期以后,甚至更长时间。龙接到妻子来信,便提前换班,准备接站。


龙为了妻子来矿有饭吃,这一天他总是在井下饿着肚子,把窑饭带出来,然后往车站赶,接上妻子又往四风井赶。回到四风井常常已是凌晨,矿井一片宁静,只有月光照在矿区,照在周围的山山沟沟,亮晃晃的。


龙害怕影响工友,从宿舍里搬出简易的煤炉放在空地,烧些柴火,把冷透了的窑饭煨热,不一会,窑饭的香味在空地上弥漫开来。妻子吃着窑饭,告诉龙:“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龙笑了,妻子笑了,月光温情如水。一份窑饭,让龙兵仔的妻子辞去了民办教师的工作,也放弃了曾经的生意,跟随丈夫来到山旮旯里的矿山。


煤矿人爱窑饭,吃出了别样的滋味和时光。我曾单纯地认为窑饭只有香味,其实时间久了年纪长了,发现窑饭里沉淀下来的回忆都带着淡淡的月光,其中有爱情,有担当,也有让人沉迷的温暖。


听着龙的故事,自己曾经在月光下吃窑饭的情景也徐徐铺开。


那是1996年夏天,机关干部分三班倒下井开展支援活动,负责开运输机、拖材料等辅助工作。一天早班(晚上11时至次日早上7时),我与3名同事来到采煤队工作面,应该是工作面遇到了地质变化,当班没有产煤,我们返回井底,拿上窑饭就升井了。


回到地面已是凌晨2时左右,月光像一片轻柔的白纱,又像一壶甘冽的烈酒,将井口工业广场包围起来,众多的萤火虫一会上一会下,踉踉跄跄,像喝醉了一般打着醉拳,拳过之处划出一些不规则的图影,让人着迷。


“这个时间回家影响家人,晚上干脆买点酒,在广场来个与月对饮。”不知是谁提议,竟然得到了众人附和。于是,有人就到传达室门口的小商店买了两瓶酒。大家未换窑衣,也未洗澡,坐在工业广场的卵石堆上,用饭盒盖盛酒,和着窑饭,和着月光,推杯换盏……


一名同事比我年长几岁,在井下工作时间比我长许多,结婚后没有生育,前不久领养了一个小女孩。“我现在有女儿了,为了她今后生活得更好,我想下个月申请到一线去,那里工资高。万一遇上了意外,我女儿还请你们帮忙抚养长大,最好要读一个大学。”


煤矿的安全谁也说不清楚。他端着盛满了酒的饭盒盖子,面对着我们几人,因为激动,酒在盖子里泛起阵阵波纹,又如一炉火把酒烧至翻腾。我没有看他,只是望着月亮,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阵,同事又说了一句“干”,大家把酒喝了。酒阑兴尽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分,月亮准备落山,东边已然抹上了一层淡红胭脂。


2009年的护士节,我得知同事因病走了。临终前,他嘱其妻把家中一缸自酿的米酒送给我,我没有去拿。后来,听说同事的妻子改嫁了;再后来,又听说同事的女儿考上了大学。


时光过去十多年,无论走多远,无论岁月怎样变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碗蘸着月光的窑饭。“就像一个味觉定位系统,一头锁定了千里之外的异地,另一头则永远牵绊着记忆深处的故乡。”借用“舌尖上的中国”这一句话,缅怀煤矿岁月里,月光当酒,窑饭当歌的煤矿经历。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