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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的几千种归宿

发布时间:2023-02-0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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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张淑清


在村庄的时候,我追过炊烟。大地上很干净,冬天嘛,牛羊马和我一样,被散放在原野。我捡起一根树枝,捏在手里,在空荡荡的街面追一条狗,那条狗是三叔家的,一早它跑到我家院子,趁我不注意夺过我手中的烤红薯,就跑。它在前边跑,我在后边追。这一场景,像极了三叔举着扁担追打三婶的情景。我一面追,一面回忆某个片段,并叽叽笑出声。实际上,我不是真的想撵上狗,从它嘴里抢回红薯。我就是觉得有意思。

后来呢,黑狗和我一起,上山砍柴,下田插秧。扎堆看社戏,跑邻屯看露天电影,也陪我偷生产队大片地的青玉米棒子,烧熟了,我吃一口,它吃一口。在外野够了,抬头望望天,日头挂在中天,清楚是天晌了。村子一家一家的烟囱,一咕嘟一咕嘟炊烟袅袅,白色的,灰色的,黄黑色的,风一吹,东倒西歪,再吹,支离破碎。无风的天气,炊烟是直的,像一支毛笔,在天空的白纸上,挥毫泼墨,行云流水般飘逸。

炊烟升起,我拔腿往村子里跑,狗也跑。我慢,狗也慢。我快,狗也不停歇。我们下了山梁,跃过沟壑,趟过河流;穿过菜地,翻过果园,转过牛栏,羊圈,近了,又近了。玉米粥的香气,在空中爆裂。煎鱼,对,煎带鱼的味儿,也一溜小跑扑来,撞个满怀。这人间的烟火,在我的内心盛开出一朵一朵桃花。

我奔跑的姿势,也像一缕炊烟,在阡陌和田野间飞腾,茁壮,遍地生长。我能在不断燃起的炊烟里,分辨出谁家煲的什么汤,李家焖米饭,王家手擀面,张家豆腐炖排骨,赵家白菜炒辣椒。五爷烧的是刺槐,锅里煮的是饺子,什么馅?闻一闻,酸菜五花肉馅。二娘家烟囱冒黑乎乎的烟,呛嗓子、辣眼睛,不用猜,锅底不好烧,倒烟。灶上熬的是玉米叉子,白菜打的卤子。村口老吴家,炊烟慢悠悠的、白亮亮的,节奏平稳,一看就明白,不是羊汤,就是炖牛杂。老吴家的炊烟,经常像一团白云,轻盈洒脱,纯粹利落。不必费心思,就清楚他家锅里的荤腥。村西头的大孙,烟囱燎出来的是黄色烟雾,又是烧的落叶,那一顿,他家碗里,除了面疙瘩汤,就是炖酸菜,贴一圈黄面饼子。

众多炊烟中,我家的炊烟清晰度最高,母亲喜欢烧玉米芯儿,有时也烧蒿草。玉米芯干燥清爽,烧起来火苗较淡,烟尘不大。炊烟飘出来是黄白色,不是特别黄,黄里透着白。紧凑,结实,像一枝狼毫。玉米芯烧的饭菜,有一种粮食的芬芳。蒿草燃烧迅速,一眨眼,一把蒿草化作一片青烟,蒿草的炊烟,黛青色,有些许蓝。颜色不错,端详起来视觉舒服。蒿草适宜煲小米粥,烙茄饼,摊荞麦面煎饼。火急,像一个性子暴躁的人。烟雾也是昙花一现,风摇落的花瓣,一闪念就隐遁在莽莽苍苍的天地间。

很多时光里,我喜欢和三叔家的黑狗,在辽阔的山地割完草、撒欢、打滚后,坐在老房子门前的山坡,观察着房顶的烟囱,什么时候袅着炊烟,通过炊烟的形状、色泽,分析那顿饭菜。数着一家一家的炊烟,聆听着一山的鸟鸣,欣赏着一树一树的繁花,枕着石涧里流淌的溪水,眯一会儿,做一个美梦。

小时候,坐在牛背上,跟着祖父一道去山里放牛。牛识天气,也有时间观念。祖父站在半山腰的一块褐色石头,冲着山谷喊山,喊粗拉拉的歌谣,山有回音,将祖父的嗓音扩散很远很远。牛吃饱肚子,伫立在一棵冬青树下反刍,思索牛生。祖父手搭在头顶,一打探,村庄的竹篱茅舍,炊烟此起彼伏,高粱饭的米香,在召唤我们和牛。牛哞哞两声,祖父抱我坐上牛背,沿原路返回。那一刻,我盼望的是,快点回家,吃一碗铁锅,柴禾火做的饭菜。

村庄的炊烟,早晨和黄昏最壮观,一夜的沉寂后,草木雨露均沾。湿漉漉的屋瓦、石头墙,在一抹艳阳的照耀下,显得宁谧祥和。一绺炊烟,生动地盘旋在房舍上,或弯曲,或垂直,或扇形的,或像云彩,或似神秘的面纱;或高或低,或左或右,或东或西,婉约不失粗犷,简朴不失艺术氛围。它令村庄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很接地气,很烟火,很中国,很民俗,很绅士,也很隆重。在我心底,村庄的炊烟,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烟雾,它是村庄的至高处。

在学校受到委屈,被同学欺负,一旦走回村子,远远地看着老房子,升腾的炊烟,所有的不悦,都会急火火地奔向炊烟在的地方,然后,风轻云淡。那是家,是烟火,是人间,是一种母爱的绵延,是每个人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每次看到村子上空,炊烟盘绕,我浑身暖暖的,眼中有泪花涌动。

人有生死,有归宿。炊烟何尝不是?炊烟大多时候,把自己活出禅意,很佛系地行走在尘世。炊烟有几千种去向。要么是云霄,要么是山川,要么是明月清风,要么是沧海一粟;要么是一场雾雨,要么是一颗流星,要么天长日久,要么一阵。村庄离不开炊烟,炊烟也离不开村庄,离开村庄的炊烟,同人类一样,到处风餐露宿,孤苦流浪。村庄是炊烟的根,炊烟是村庄的灵魂。一座村庄,没有炊烟的陪伴,就像鱼儿失去水的供养。

那些背叛村庄的人,也背叛了炊烟。在灯红酒绿的城市,哪里还有炊烟的影子?城市有炊烟,就不称为城市。城市就是城市,没有炊烟的烘托、陪衬,就是一座冰冷的钢铁森林。村庄就不同了,村庄有炊烟,有炊烟就有男人女人,男人女人孩子组成一个家。一个家的一日三餐需要炊烟,我时常从城市回到村庄,坐在阳光里,守着一缕炊烟,任时光静下来,慢一点,再慢一点。把一颗浸透尘埃和伤痕累累的心,请出来,晒一晒太阳,借着一簇一簇的炊烟,为身体疗伤,在精神的高地栽一棵一棵向日葵,邀来月亮,就着微风,饮尽世间凄凉。

一个人,在高楼大厦间走得累了,很想成为一朵炊烟,在村庄深处,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来来去去,了无牵挂。某些时刻,被诗人小说家安排在诗词文章里,一睡千年,多悲壮,多豪迈!事实上,炊烟只是一个名词。它却来得比人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人做不到的,炊烟做到了。炊烟做到的,人做不到。人和炊烟有某种内在联系,本质上毫无瓜葛,仔细一咂磨,人由降生到死亡,不是炊烟般渺小,又是什么?不妨,像炊烟一样,淡泊一切。这样生命就不会承受太重,何乐而不为呢?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