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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没有跑

发布时间:2023-02-01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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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兰卓


“一坨打狗的泥巴都没有!”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鄙夷的神色,也没有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而是经历数十年风霜雪雨之后的气定神闲。

那天,我们在一个公园散步,冬日暖阳照进心里,好不惬意。我对母亲说,父亲走后,有好几个长辈都夸奖你呢,说你在老家那样的环境辛苦了几十年,无怨无悔,竟然没有跑。

“无怨言,是假话。”母亲说,我怎么会跑呢?我跑去哪儿呢?

老家在川东明月山系的棕阁山脚、大洪湖畔。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母亲从平坝地区嫁到那里。八十年代,我们那帮孩子相约同路去外婆家时,我常常心里有个疑问:外婆家有电灯,不远处还有公路,村里还有广播,母亲和她们的姐妹为何要跋山涉水嫁到没有通电没有通公路的偏僻山区?

这个疑问终是憋在心里,后来慢慢知道,她们是为生活所迫。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平坝地区人多地少,就是想挖野菜,也没有地方挖啊。自然灾害的第一年,外公外出寻找一家人的果腹之物,数天未归,后来被发现时已是路边饿殍。家里唯一的男丁没有了,外婆与两个女儿相依为命。

母亲说,那年她十八岁,什么都不懂。但她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是很辛苦,但这六十年还是熬过来了,挺过来了。

母亲与父亲结婚时,父亲一家兄弟姐妹多,三辈十多口人挤在两间房子里。结了婚的就分家,用竹子做隔断,只够摆下一张床,实在住不下,就在旁边搭茅草棚。

这一大家子的穷,并不是罕见的,那时大家都那样。不过,还好,在山区有地方寻找果腹的东西。

解放前,爷爷一家是佃农,靠租地主家的土地生活,遇上风不调雨不顺,那就要饿肚子了。“一坨打狗的泥巴都没有!”这是母亲对佃农的精准描绘。因为,每一坨泥巴都是地主的,每一根草、每一根柴禾也是地主的。

她并没有嫌家里穷。母亲说,她很快就领教了出门就爬坡下坎、肩挑背磨、刀耕火种的生活。除了挣工分,她和父亲还开荒种菜,日子渐渐好起来。

小妹出生那年,就开始土地承包到户了,这大大激发了父辈们的生产主动性、积极性。到了收获季节,家里盆满钵满,粮仓也不够用了。

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母亲与父亲已建了四间房,房后还有一排牛圈、猪圈。虽是泥瓦房,但已能满足一大家人的生产生活需要了。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母亲的同龄人,尤其是当年从平坝嫁到山区的姐妹们,“有的是跑了的”,因为受不了山区生活的苦。后来,有的又回来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未必有她们落脚的地方。

记得有一年,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是我和姊妹在家里做的早饭。母亲干活回来后,端着饭碗坐在屋檐下,见无菜下饭,对我们一顿痛斥:“你们真是懒得可以啊,扯一把藠头回来也是菜啊!”

生活的清苦与一大家人的生计压力,将她内心积压已久的压力倾泻而出。那是我第一次亲见母亲的崩溃:她骂了一通后,将饭碗和筷子气愤地砸到地坝上,然后是一阵大哭,还夹杂着对艰辛生活的数落……父亲在一旁一言不发。阳光洒进窗户的时候,母亲擦干眼泪,又开始忙碌挑井水煮猪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有年夏末,兄长怀揣60元去外地上学,上车时被扒手摸走了,那是他一学期的口粮。他躲在竹林里不敢出来,当时母亲提着潲水桶从猪圈走出来,她将潲水桶一甩:“我把潲水桶把把都磨光了……”

母亲把扒手的八辈祖宗都骂遍了。这是我亲见母亲第二次“失态”。潲水桶滚到井边停下了,她跨过还没有脱粒的一堆堆金黄稻穗,擦干眼泪进屋翻箱倒柜,向叔伯婶婶们借了一些,凑了些钱又送兄长去上学。

父亲是村里的会计,家里事基本上就靠母亲操持了。听外婆讲,父亲四十来岁时,长期熬夜加班做账,有年冬天倒床一个多月,“差点拿过去了。”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终于“起死回生”,又活了近四十年。

父亲和母亲养育了六个孩子。母亲说,她对自己这一辈子是满意的,勤扒苦做,赶上了好时代,家境渐渐殷实,儿女发展得都还不错。在老家,也有一些懒人,钱没有挣到,子女也没有什么作为。她甚至点了一些人的名,然后一脸的自豪。

前年和去年,父亲和伯父相继走了,那个院子就留不住人了,母亲便在成都或重庆的子女家里生活。

前不久,我们与母亲回了一次老家。老屋已被灌木和杂草包围,母亲看看这里,摸摸那里,挪不动脚步。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穿过齐腰深的杂草站在公路边,回望那个昔日热热闹闹的院子,母亲喃喃自语道。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