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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发布时间:2023-01-31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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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李升华


1981年9月,中师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清水乡云雾村小学做教师。我早有耳闻那所村小,在一个海拔500多米高的山顶,从场镇到村小,还需步行二三十公里羊肠小道。我虽然心里拔凉拔凉的,但是母亲盼我吃上国家粮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强颜欢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母亲乐得像个小孩。在那经济落后、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吃上国家粮,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母亲那缠过足的小脚像一只三角的小粽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看她兴奋地向街坊邻居奔走告捷,“张嫂子,尹嫂子,华华马上当老师了,假期里娃儿做不来的作业,可以喊华华点拨点拨……”

不足三百米的街道母亲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回来,“华华,你是丫角铺街上第一个公办老师,你假期回来还要教街上的那些小娃儿,让我们街上多出几个像你一样的老师。”听了这些话,令我刮目相看我眼前这个目不识丁的母亲。我以为母亲是挨家挨户炫耀她有一个“村小老师”儿子,没想到母亲给我安排假期工作。

母亲一生育有六个子女,我在家排行第六,参加工作时,哥哥姐姐们都相继成家立业了。常言说“百姓爱幺儿”。母亲对我更是百般疼爱,这是她第一次给我肩上加担子,我只好默默接受“任务”。

母亲出生于渠县大山里的贫穷家庭,她和父亲结婚以来,非常珍惜这个家。我家坐落在原城西乡丫角铺街道,闹市街不远处有一个国营煤矿,上百名煤矿工人租房居住在这条街道。

从我有记忆开始,背篼和锄头是母亲的心爱宝贝,菜园和猪圈是她的“乐园”。菜园一年四季瓜果不断,一茬茬新鲜蔬菜母亲用背篼装得满满地卖给煤矿工人,卖完回家还得把煤矿工人们吃剩下的饭菜收集起来背回家喂猪。家里每年都要出栏十几头肥猪,全靠母亲那双枯瘦的手和“小粽子”脚,我前面五个哥哥姐姐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母亲常说,儿女亲家是上了神龛的亲戚,再苦不能让亲家吃亏。眼看着母亲为哥哥姐姐们大操大办婚事,我心疼不已,时常埋怨母亲,“您说‘落脚巴结大瓜’,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结婚把家里钱用完了,我这个落脚巴以后咋办……”“不怕,等你参加工作那天,我会像嫁你姐姐那样,置一身像样的派头,把你‘嫁’给国家。”母亲总是乐呵呵地回答我。

去村小报到的那天早上,我早早起床收拾好行李。临行前,母亲悄悄把我叫进她的房间,只见床上摆得琳琅满目。甩尖子新皮鞋、崭新喇叭裤、雪白的新衬衣,还有一个精致小盒子,盒盖上印着上海牌手表字样……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差点叫出声。

“莫开腔,万一哥哥姐姐们知道了不得了。我说过,你这个落脚巴不得亏待你。”母亲把脚垫了又垫才捂住我嘴。我迫不及待地把“嫁妆”穿戴整齐,镜中的我俨然一个阔少年。此刻,我那拔凉拔凉的心瞬间被捂热。忽然,眼前回想起身材矮小的母亲背蔬菜卖、背剩饭菜喂猪的身影,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我猛然转身抱住她,哭得像个三岁小孩。

当我拎着行李即将出发时,忽然传来二哥的声音,顿时,我“心生歹意”。“妈,叫二哥把他们乡政府治安室没收的永久牌自行车借一辆回来我骑,这么远搭车不方便。”话刚出口,母亲脸色速变:“华华,你吃国家粮了,是国家的人,那些是公家的,莫占公家的便宜。你去忙吧,也莫天天想着往家跑,假期回来记得要帮帮街上的小娃儿。”

坐了两小时汽车,还跋山涉水步行三个多小时,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村小。一群满脸黝黑的孩子像挖煤工在操场上飞奔着,看见我突然停了下来。孩子们用好奇的眼光远远地打量着我,或许他们害怕自己身上的泥土、尘灰会飞到我身上来。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了,我踏上三尺讲台,看见那一张张稚嫩的脸,背着小手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异口同声“老师好”。我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培养他们,走出云雾村,走出大山。

一学期,二学期,三学期……不知不觉,我在村小一待就是五年,我教的学生们每学期成绩在全乡均是名列前茅。寒暑假,我不忘母亲的嘱咐,在家里办起了免费补习班,周边邻里的小娃儿都来向我请教学习。为了吸引更多的孩子们,善良的母亲还花钱买铅笔、圆珠笔送给他们。

五年后,我因工作需要离开了云雾村小,被组织安排在政府部门工作,不再回母亲给我那个丫角铺房间居住。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我时刻牢记母亲的话,踏实做事。后来经济逐渐宽裕一些,我便在县委大院购买了一套四居室,还特意为母亲准备了一间上好的卧室。新房乔迁那天晚上,我特意把房间钥匙交给母亲,希望她留下来享享清福。然而,我的好意却被母亲拒绝了,“媛媛大了,不用接送,家里不需要我做什么。我还是回丫角铺栽点菜,家里有哥哥、姐姐他们呢,你去忙吧。”

2016年,我卸掉了单位的领导职务,母亲已是九十岁高龄,我暗暗给自己定了计划:每周回老家陪母亲至少两天。

陪伴母亲的日子,总是那么快乐无穷。母亲没有牙齿,我每次回家给她买些泡粑、豆腐、瘦肉,把瘦肉做成肉圆子、剁成肉馅,包包面、包饺子,只要母亲想吃,我都会想尽办法满足她的愿望。天气暖和时,我带母亲进修脚房,修整她的“小粽子”,还驾车陪母亲到周边名胜古迹游玩,陪她回渠县娘家那座大山里吃坝坝席。附近亲戚有红白喜事,只要母亲想去,我都会欣然前往,母亲和她的好姐妹们聊天,我都会坐在一旁静静倾听,从不催她。爱摄影的我,还会给她们偷偷拍照,隔三差五,我故意将照片翻出来让母亲辨认照片上的人。母亲的记忆力没有随年龄减退,她会一一道来,当我竖起大拇指夸她时,母亲像孩童般兴高采烈。

前不久,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摔,让母亲躺在病床上,从此再没有爬起来,直到离开人世……

母亲病重期间,我们六兄妹轮流排班值守,恰逢我值班时妻子“阳”了,躺在床上需要我照顾。当我打电话给姐姐说换班时,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叫华华别来,就在家照顾蓉儿。”

蓉儿是我的妻子,母亲常说,“华华,我已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不论我哪天走,你都不许哭。这辈子我知足了,跟周围其他人比,我享了他们几辈子的福。我走了以后,你要多陪陪蓉儿,多陪陪她的爸妈,要像陪我一样陪伴他们。”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