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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歌者

发布时间:2022-12-30 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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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张淑清


麻雀朴素,有个地方就能打个盹,睡一觉。我最初认识和接触的鸟,除了喜鹊,麻雀是第二位。喜鹊这家伙爱张扬,喜欢炫耀,走哪,非高歌一曲,向人们讨喜。麻雀没有那份待遇,麻雀所到之处,人人喊打。不过,那时村庄穷巴巴的,人吃饱肚子都成问题,何况一只麻雀。父亲对麻雀存着悲悯之心,他觉得麻雀也是一条生命,有父亲一把谷子吃,也该有麻雀几粒。

其实麻雀不必人挤出一些粮食、果子给它享用。上天饿不死瞎眼麻雀的,大自然的生物链条,一直平静循环。

早晨,叫醒我的不是公鸡,不是狗吠,而是落在窗台上的麻雀。它们从来结伴同行,停在一处,梳理梳理羽毛,洗洗脸,清清嗓子,开始一天的工作,啾啾,啾啾啾。节奏明快、简单,不晦涩,不暗淡,不骄不躁,不媚俗。似乎它来人间一趟,目的是为人、为村庄唱一首又一首曲子。这曲子抑扬顿挫,像涓涓流水,舒缓地流进人的心底。麻雀扯起歌喉,一拉一拽一弹一推一搡,村庄醒了,眼屎咣当的。睡在大地上的河也醒了,伸个懒腰,打着哈欠,和一河的霞光拥抱一下。房子醒了,烟囱边的芨芨草醒了,那些裸露在田野、沟壑、堤坝,长短不一、宽窄各异的土路,也醒了。牛比麻雀醒得早,牛习惯先干活,后说话。马走在人前面,马的心态很好,耕地或者歇息,心思清明,要求不高,有一捆草吃可以了。马生如此,麻雀何求?牛马羊活跃在村庄的许多年里,麻雀从不缺席,任何一匹马的生死,以及一头牛任劳任怨的一生,一个人哭着来到尘世,又流着泪离开,归于泥土。麻雀对村庄的事物一目了然,它清楚一片瓦的来龙去脉,一块铁的生辰八字,一根柴禾的前世今生,一颗玉米的风雨兼程。

麻雀很识时务,村庄的阴晴月缺,它铭记于心。并在第一时间,在人还酣睡时,将一场雨、一场雪的消息,告诉原野的草木繁花,还有人。

麻雀不记仇,昨天,我们用弹弓夹着石子,射杀它,它的兄弟伤了一条左腿,抑或右腿。改日,麻雀就忘得一干二净,照旧给人世传递春暖花开的音讯。

在村庄住久了,才发现麻雀是村子的一道风景。它像一把琴弦上的音符,在每一个太阳升起、月亮落下的日子,和村庄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人与牲畜,息息相关,不离不弃。一块块玉米地,有麻雀在,玉米们不寂寞。麻雀来来去去,带来湖泊海洋的风,也将在外飘着的人沉甸甸的乡愁背来,与玉米分享。麻雀有翅膀,天空辽阔,它能飞多远就飞多远,人也如出一辙。人坐上火车、客车、轮船,去了他想去的城市。有那么一朝,他深深意识到,离开村庄,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流浪。人在努力寻找返乡的路,麻雀不惊慌,不会被华丽的城市迷惑。麻雀很容易迷途知返,人做不到麻雀的自律。常常看到人在错过一次又一次杏树花期,亲人沉睡在一座房子里后,急急火火地回来,对着一棵树,一座冰冷的、说不出话的坟墓,落一行泪,又落一行泪。麻雀呢?此刻,站在村庄高地,一株松树上,同情地看着人泪流满面,啾啾几声,表示共鸣。

人世有太多人和事,一转身就是一辈子,包括一座村庄、一只麻雀。我在村庄,砍柴、种地、插秧、收割稻穗。麻雀逢场必到,我弯下腰干活,麻雀围着我蹦蹦跳跳,我们互相打量,和睦相处。我与麻雀近距离对视、交流,它总是很认真,谨慎地和我沟通。麻雀彬彬有礼,不像喜鹊上来就是一顿告白,麻雀善于聆听,一般不高谈阔论。在它们的现实生活中,不难看出麻雀还是守规矩的。在一些重要时期,麻雀聚集在一条电线杆上开会。大伙济济一堂,轮流发言,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人开会,流于形式,表面文章。麻雀家族不是,它们要商谈生计,过去,村庄一贫如洗,长一棵稻穗,珍贵得如眼珠子,一年吃不了几顿白米饭。人的肚子干瘪瘪的,麻雀也是,吃一回秕谷也是幸福了。

现在,村庄丰腴了,五谷丰登不说,精米白面、粮油肉蛋司空见惯,收获后的田野,遗漏的麦子、豆子,黄灿灿一层。再也没有人三五成群,把落在大地的庄稼牵回家,鸟们来得也少了,麻雀倒是经常来,吃几粒就饱了。麻雀来,不仅仅是吃掉流落地垄间的谷物,更多的是对一粒米的情怀,是一个一个寒冷难熬的白昼与夜晚,是被集体饿死的伤疤。麻雀做着人该做的事,走着人该走的路,人呢?对一粒粮食失去了敬畏,人远比麻雀来得凶猛可怕。麻雀记得米粒之恩,人不行。

对麻雀,我汗颜。当年,我不懂麻雀的好,伙同几个少年,在月朗星稀的晚上,支着手电筒,扛着一把木梯,挨家挨户,堵房檐下的麻雀巢,堵到一只麻雀,用细麻绳捆绑结实,回到家,摔死麻雀,放在灶坑柴禾火烧,麻雀肉香,一波一波传来,烧好,牙齿嚼得咯吱咯吱响,那种肉味,很上头,很诱人。为了一口吃的,我连最基本的怜悯都丢了!

祖父弥留之际,很想吃烧麻雀,无论如何我也要满足他的愿望,我不肯祖父带着遗憾走了。北山的冬天很长,下午三点半左右太阳就落在山凹,麻雀叽叽喳喳,飞在院子里啄几口秕谷,枝头最后的半只苹果,瑟缩着身子,躲进窝里睡觉。这时候的麻雀,又冷还处在半饥饿状态,天一暗下来,手电筒一照,一捂一个准。为了祖父,我一个丫头片子,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梯,一手攥着电筒,一手逮麻雀。重要的阵地在老房子屋檐底,有时一捂两只、三只。那晚一憋气,捂了六只,满载而归。上柴禾火烧得外焦里嫩,祖父吃了几口,摇摇头,不吃了,弟弟把剩余的消灭了。多年以后,在中学课本,我读到描写麻雀的文章,麻雀是益鸟,它不但吃果树上的害虫、有毒的蝴蝶,也吃稻秧上的虫子、蚊子,它是许多树木与农作物的守护神。

什么时候起,父亲在山坡、大地种植庄稼,即使站着一个稻草人,不过是做做样子,麻雀来了一拨又一拨。再怎么吃,谷粒仍然剩得多。上帝给鸟不种不收、吃现成米粒的权利,人没资格剥夺。

不知多少个枯藤老树昏鸦的傍晚,我守着一树的麻雀,想象着几年前、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我和麻雀朝夕与共的故事。我曾经杀死过麻雀一家,倘若灵魂有轮回,我也思考过,来生成为一只麻雀,吃秕谷,咂草汁,被石子追赶、射击,无安息之所。过着麻雀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鸟生,今世我成不了你,来生未必不涅槃。生而为人,连一只麻雀的隐忍与坚韧都不具备,人字不如改写。

后来,我到了城市。与我一起住在村庄的麻雀,不清楚它来没来。我像麻雀,住在一栋高楼的第八层,一伸手以为触摸到蓝天,结果天离我越来越遥远,白云一朵一朵,也并非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云朵和天空屹立在我的更高处,令我望尘莫及,愈加思念村庄里的天空和星月。

有一天,我上早班,忘了设置闹钟铃声,曙光乍现时,三两只麻雀落在我的阳台,及时摇醒我。从那天起,我放慢脚步,我路过的巷子、街道,那一棵棵梧桐树、银杏树上,都有麻雀形影相随。它们朴实无华,在城市不起眼的角落,向游子传递着只有村庄才有的宁静祥和,天籁之音。啾啾,啾啾啾。麻雀陪伴着我,在城市的车流中,在熙熙攘攘的人丛里,我们各自安好,彼此取暖。麻雀也有鸿鹄之志,它每年从很远的城市,飞回村庄栖息一段时间,再从村庄返归城市,麻雀不畏严寒酷暑,有个落脚地儿,就可眯一觉。我发过誓,余生不会伤害一只麻雀,它是我贴心的朋友。

推开窗,一窗的雀鸣。清脆悦耳,内心顿然涌动一股甘泉,汩汩的,热烈的,朝着洒满阳光的地平线,奔腾,奔腾。

不管在城市,还是在村庄,我请麻雀走进我的生命,和麻雀平起平坐,吃一只盘子里的谷子、一颗梨子、一枚柿子,依着一轮明月,做着各自的梦,互不惊扰,又不离不弃。


来源:达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