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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鱼儿

发布时间:2022-12-29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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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郝富成

文陈美桥


面鱼儿不是鱼。在川东地区,任何一种蔬菜都可能成为支撑它的骨架,比如土豆条、芹菜叶子之类,被挂壁的面粉糊所依附,再扔进滚热的油锅中炸制。那些褪去锋芒的麦子,经研磨分身,后又融合,再经热力驱使,就长成了肉身。

土豆和胡萝卜炸成的面鱼儿,往往张牙舞爪,表皮金黄酥脆,内里柔软,一经入口,神经器官就释放出高热量食物带给人的快感。由软叶炸成的面鱼儿,如果面糊调得并不厚重,轻盈的表皮就黄中带绿,叶片若隐若现,裸露的部分还会被炸得焦脆,只舌头一抵,便在唇边粉碎掉渣了。

农忙时节,大人的双脚挂着粘稠的稀泥,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秧苗摁进田里,秧苗在手中向两边弧形地冒出嫩芽,像张开了惺忪的睡眼。奶奶在准备过午的饮食,土豆条挂着面糊被勺子推到油锅,稀软的面就慢慢地长出了手脚。午食一般都会有一碗炒米糖开水,几碟诸如腊心腊肝做成的小凉菜。他们坐定后,最期待的便是刚刚从油锅里捞出来,能在口腔里奏起乐章的面鱼儿。这种额外的官能体验,使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农事,由一种单纯的繁重体力劳动,变成了对于身体消耗的精神奖赏。

有一种面鱼儿,因为气味浓烈特殊,如马桩般长久地拴住我对于油炸食物的偏好,如果夸张一些,便觉它像轰轰烈烈的感情,在食海里掀起惊心动魄的巨浪。从食物延伸到情感,人类亿万年的进化里,谁能逃过七情六欲?

十几年前,到复兴镇的同学家作客。他家屋旁栽有好几棵花椒树,树上长满密密麻麻的细刺,当然也结满了细小的绿籽。花椒叶呢,已然脱去春天的稚嫩,又还没有进入暮年那种老陈和腐朽。同学扯了一片叶子递给我,说此刻吃它正当时。我将信将疑地拿在手里,从叶片撕开的裂口处,一股香麻猛然钻进大脑,像深山里谁刚刚敲过一阵钟声。

他帮着母亲在大碗里放粉,掺清水,调上食盐均匀地搅拌过后,又静置了好一阵子。我将木柴塞进灶孔,锅里的土菜油在厨房里阵阵飘香。他又用筷子将花椒叶浸到面粉糊里拨散,尽量使每一片都披上一层外衣,再一个个投到油锅。稀软的面糊遇上热油,慢慢挺直腰身,再到完全定型。另一个同学便用筷子去触碰、翻转,瞧它们十足地如游鱼般在涌动。第一遍用中小火为炸断生,后又复开大火,重新将面鱼儿入油锅,才是炸脆。香麻的花椒叶,比花椒粒更早地抚摸过我的神经,仿佛再强烈的刺激也变得云淡风轻。对于这种简单的乡间饮食,如果要说上一句土味情话,那多半会被长辈们笑话,癞疙宝爬花椒树——不怕麻戛戛,也就是肉麻。

然而,很多时候,我们信誓旦旦的决心和表态,往往就在不久的将来,由自己亲自推翻。就像遇到薄荷面鱼儿之后,曾经所感叹的花椒叶在心中的挚爱地位,就无形地动摇了。见异思迁是人类的一种劣根性,但它同时也促进着人类,朝着更广域地方去发现、去挖掘。

薄荷提神醒脑,带着彻骨的凉意,它曾经繁茂地生长在我的童年,多少个疲倦和困顿的放学路上,会因为嗅它一口,从而振作精神。只需轻揉过后,将它放在鼻尖,就能把十几里的山路一点点地缩短。直到走进家门,才将它放进嘴里,咀嚼透心的冰凉,从喉咙到胃肠,乃至整个毛孔,仿佛浸出了籁籁的雪粒。

许多年以后,家里开了农家乐,父亲在一簇灯笼花的旁边,栽了好些薄荷,父亲管它叫鱼香。农家乐,有农为家,以农为乐,农家乐的伙食自然离不开“土”。父亲说鱼香很土,用鱼香炸面鱼儿,让人入口就能体验到炙烤的情绪里,有醒目的惬意和镇定,它在嘴里不断泛着地气,就连回味,还有溪水的甘冽和润泽。当身体焦渴、精神飘离,一些浮躁就会变成戾气,鱼香是治愈心浮的良药。那些在钢筋水泥里打拼的城里人,一到周末的午后,便暂时离开麻将桌,果断地推开我的厨房门,并吩咐说:“稀饭,凉面,鱼香面鱼儿。”以至于当薄荷因天气绝迹多日,铁锅深处都还嵌着独特的芳香。

我家的厨师是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他属虎,恰巧还长着两颗虎牙,笑的时候两个酒窝可装上两只鱼眼。有一天,他喜出望外地对我说,他研究出了一种炸出来很泡的面鱼儿。达州话里,“泡”就是蓬松。我也才知道,面鱼儿泡不泡,不只跟面粉劲道程度有关,调剂的东西对它也有影响。只见他往面粉糊里倒了好些啤酒,细致地搅打,然后盖上湿布,稍微发酵。当我们再次把面糊舀到油锅时,面鱼儿不但胀发得更大,表面还起了细小的皱褶,像胖乎乎的毛毛虫,咀嚼起来,别有一番绵软和弹牙。

记忆有时会选择性地蒙蔽一些真相,无论它出于何种目的和原因。前几天,当我在一家乡村饭店看到九大碗的时候,才猛然间想起,有一种面鱼儿是有鱼的。鱼是比虾米大不了多少的猫猫鱼,或是小咸鱼干;面是粗米面,用花椒粉、辣椒粉、食盐和味精调味。刚炸好的面鱼儿能在嘴里咬得嘣嘣直响,舌尖往往留下馨香和麻弹,待完全冷却之后,便又硬又绵,味同嚼蜡。每回逢上红白喜事,只要席上有油炸鱼儿,奶奶便会用一张报纸,重三叠四地包好“扎包”,回到家后欣喜地在我眼前摊开。那些打包的扣肉和头碗,总是在锅里蒸了又蒸,重复着沉稳的脂香,那金黄的面鱼儿,常常在滚油锅里,被复炸出生铁般坚硬的焦香。

在童年生活的海域,每一条油炸面鱼儿,似乎都在期待中浸进了一些苦涩的盐粒,那些缓慢游动的成长过程,同时也倾注着无法代替的关爱和温情。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