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悦读

隐入尘烟

发布时间:2022-09-09 09:40

手机读报看新闻,下载掌上达州
   编辑:郝富成

乳名叫毛儿的堂哥在万家安眠的深夜时走了。我不知道临死前那几分钟,他经历了怎样的痛苦。独自守护他的大哥只是说,“我一个人按都按不住!”

窒息,是最无助的死亡方式。能够想象,患晚期肺大泡、慢阻肺的堂哥,少不了呼吸困难、痛苦变形的恐怖面容,少不了拳打脚踢、窒息而亡的本能挣扎——那是怎样揪心的场景啊!

人们常说,人之将死,脑子里会闪现此生经历的重要片段,那些遭遇的人与事、物与欲、爱与恨、情与仇、悲与喜,会像幻灯片一样急遽闪过;然后喘出一口沉重的粗气,如释重负般头一歪、手一摊、脚一蹬、身一挺,含泪而去。

或许,死时的堂哥也想起了自己孤独失败的人生,想起了当年错失的美好姻缘。五十三岁,从未婚配,无儿无女,一个人就这样赤条条在人世间走了一回。

堂哥长我六岁,我们同住一个村,相距不过四五里地。因为家庭贫穷,天资不敏,又患有癫痫,他上了两年小学就辍学了。

大爹是个乡村理发匠,个头瘦小,干农活不中用,常年走村串户理发挣工分。家里养了三个吃货儿子,不善稼穑、不会营生的大爹家是远近闻名的穷户。每到春暖花开青黄不接的季节,他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总要向亲戚们和生产队借粮。

出身这样的家庭,排行老二的堂哥苦却快乐着。他那时尚未成年,少年不识愁滋味,成天逗猫惹狗、捉蛇打鸟、放牛割草,活像鲁迅笔下雪天捕鸟、沙地刺猹的闰土。

抓蛇是堂哥的绝活。一次来我家,正上厕所的他突然提起裤子,飞快跑出来对我说,“附近有蛇!正吃青蛙,走,我们去找!”

八九岁的我恐惧地跟在堂哥身后,循着青蛙垂死挣扎的叫声,果真在我家菜地发现一条乌梢蛇正吞食青蛙,足有擀面杖粗。堂哥提溜着蛇尾,像耍杂技一样乱舞,吓得我跑出几丈远,看他忘情地表演。之后,将蛇放在地上玩弄,不料这物哧溜溜快速梭进崖上草丛。堂哥扒开茂密草木东瞅西寻,终没了影儿,狠狠地说,便宜它了,不然弄来炖了吃!

随着年龄渐长,粗衣陋食的堂哥长成了家里的壮劳力,小时候发作时口吐白沫瘆人的羊角疯再也没有复发过。虽然个子和大爹一样瘦小,耕田锄地、卖菜打场可是一把好手。

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土地刚下户,母亲忙于农事,有次让我背一背篼豇豆、苦瓜、茄子等时令蔬菜上街去卖。

父亲长年工作在省外,我从小跟着母亲长大。由于缺乏父爱父教,我养成了内向、寡言、安静的性格,和陌生人说话脸就红,胆小得如一个小女生。

我推说不会卖菜,焦人得很。母亲骂我“裤裆片包的,长大了有啥出息!婆娘都讨不到!”或许是母亲的话激将了我,背着三十多斤菜,我气冲冲赶往七里半远的场镇。

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我找了一处街边摆好摊。第一次做生意,实在抹不开颜面,生怕被熟人看见,蹲着的我就差将头埋进胯下,更别说招呼顾客了,结果一上午也没卖出几斤。眼见中午快散场了,回家怎么交差?我的心咚咚直跳,脸急得像关公。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来。“毛儿!”我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原来,堂哥也上街卖菜,他说他卖掉了一些,剩下的交到了公社伙食团。见我还剩这么多菜,堂哥安慰说,不怕,我们背到伙食团叫他们收了。

“你又来干啥?菜不是才跟你收了吗?”伙食团的师傅抡着锅铲,吃了枪药一样。堂哥连忙解释,“不是的,是我幺爸娃儿这背菜卖不了,你们能不能也收了?”师傅直摇头,“不行不行,背起走,背起走,我们不需要了!”“你就帮帮忙嘛,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学生娃,难得往回背。”……堂哥点头哈腰、软磨硬泡,师傅最终软下心收了我的菜。回到家里,母亲一通表扬,“还是能干嘛!一天就要多锻炼!”我低声说“全靠毛儿”。

后来,我上初中住读了三年,与堂哥交集的机会少了。只知道他跟着已婚的大哥学了砖匠手艺,走村串户帮人修房造屋。这时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了,关于堂哥的消息尽是只言片语,其间发生过一件惊动家族的事。

某年暑假,听母亲说,有人跟毛儿介绍了一桩婚事,女方是邻乡一个村小代课老师,高中毕业,长得高高大大的。那年代高中生算是文化人了,来往了几次,双方巴心巴肠。可大妈听信别人谗言,嫌姑娘五官长得“蛮”“不受看”,还说“克夫”云云,一哭二闹三上吊,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而大爹又是个缺乏主见的“糯米老汉”,堂哥也是逆来顺受三棒打不出闷屁的种,一段好姻缘就这样夭折于家长的意志。“听妈的话,毁了一生”,多年以后,家族人还在埋怨和惋惜,要是堂哥就此成家立业,后半生绝不会过得如此悲凉。

后来,堂哥又相了几门亲,都无果而终。他家那逼仄的板壁房,还是我们祖上建造的老屋,谁家姑娘看得上呢?更何况曾经患过羊角疯。堂哥似乎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那时父亲已调回地方,我家刚搬进城,一家人蜗居一间十多平方米的老式平房。年高的爷爷由父亲四兄弟轮流赡养,每家三个月。轮到我家供养爷爷,母亲只好回农村老家。一来二去,不是个办法,父亲就将屋旁过道封闭起来,权作爷爷的卧室。住了一段时间,爷爷唠叨憋闷得慌,吵着要回农村。父亲找隔壁二爹商量,说能不能由我家出钱让其代养,二爹死活不干。父亲只好央求大爹,大爹征求仨儿子意见,堂哥第一个表示同意。

也许是父亲见证了堂哥的善良,眼见其婚事遥遥无期,决定帮上一把。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单位在城郊办起了水泥电杆厂,工人全是本单位干部职工的舅子连襟、老表侄儿,虽是体力活,但收入很可观。父亲找到领导,让堂哥去做临时工,挣点钱好说亲。大爹家一番热议,结果出乎意料,让大哥进电杆厂!父亲拗不过大爹大妈,只好让其顶替堂哥进了厂。

关于这件事,我父母和亲戚们都埋怨大爹做事不周,大哥已经结婚生子,何必抢同胞兄弟的饭碗?如果当初让堂哥进了厂,说不定早就讨上了媳妇养育了子女。而大哥的说辞是:毛儿为人太老实,担心进了厂受人欺负;毛儿身体单薄,担心他干不下来重活,白白浪费一个名额。其实,我们心里跟明镜似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堂哥跟随村里的打工大军去了新疆,在工地上当灰工。这时我已参加工作。一个春节,堂哥来我家拜年,一双黑皮鞋油光水滑,一条黑裤子见棱见缝,一件白衬衣搭配挺括的西装很是合体,费翔似的鹰钩鼻配上端正的五官,显得精精神神、干净利落,几年不见话也多了。

我问他一个月收入多少,堂哥说一天两百多块钱,只是活路重些,新疆风雪大,干半年耍半年。我说抵我一个月工资了。母亲叫他多存点钱,找个合适的女人把婚结了,也了结大爹大妈的心病。堂哥说,“我也想啊,只是高不成低不就。”

再见堂哥,已是大爹大妈的葬礼,三十多岁的他依然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家族长辈平辈都劝他改造一下老屋,找个丑婆娘哪怕是过婚嫂结个婚养个娃,老了也好有个依靠。可是堂哥没能找到心目中的她!房子也没有翻修。或许,当年那个情投意合的女教师是他此生难忘的痛、难渡的劫,情断了,心伤了,婚姻和家庭于他已经可有可无了,漂泊一生是他最好的归宿。

就这样,堂哥辗转新疆,打工度日,日工资一度涨到了四五百块钱。三五年回一次老家,还要接受家族长辈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和教训:“一年挣几大万,钱去哪儿了?”“人家工友请你一人喝顿酒,你就经常请人家一家子下馆子,你傻呀!”“看你挥霍,老了怎么办?”……每每此时,老实巴交的堂哥习惯低着头搓着手,也不分辩,心如止水。

七八年前我回老家上坟,堂哥从新疆归来,潦倒落魄的样子,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穿着皱巴巴的衣服,黝黑的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瘦削的脸颊疲惫憔悴。我问他这些年在外生活如何,堂哥回答,不行了,肺上有问题,干不动重活了,走几步就喘气。我劝他少抽些烟保重身体。

大爹分给堂哥的老屋年久失修,早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堂哥暂时栖身于他外出经商的弟弟闲置的房子。没钱买吃的用的,全靠亲戚们接济款物。于是我找到当地民政部门,作为丧失劳动能力的五保户,让其住进了镇上敬老院,这样至少吃饭看病不愁。

渐渐地,堂哥的肺病渐入膏肓,几次免费住进城里的福利医院,病情终是没能缓解。人都有生的吁求,没有死的渴望。一次大哥说,“毛儿很想去大医院好好治疗,哪里有钱呢?打了几十年工,分文不剩,活该!”

住进敬老院一年多,春节我和四爸、堂弟拎着水果、饼干等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吃力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形容枯槁,不时呛咳,神情木讷,目光呆滞,就像老年的闰土。

当年那个带我玩耍、帮我卖菜的堂哥,那个身手麻利、干净精神的堂哥,那个经历恋爱波折、一生孤苦的堂哥,饱受生活的磨难,将不久于人世矣!拉着他的手,我失声痛哭。四爸和堂弟见我情绪失控,默默退出室外。

闻听堂哥去世的消息已是中午时分,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昨夜毛儿死在了城里医院,已经火化;他哥哥一早就将骨灰带回老家,本想草草安葬,可是四爸等长辈不同意,认为还是搞个简单的葬礼送他一程。

然而,长辈们几次给堂哥远在北方开店的弟弟打电话,他推说生意忙走不开。我听了火冒三丈,一母同胞的兄长,一锅舀饭的手足,怎么能这样?我流着泪一个电话打过去,怼得这个哥哥无言以对、低声啜泣,答应“老天下刀子也要赶回来”。

靠着亲戚们送的人情和他兄弟俩的帮衬,我们吹吹打打、体体面面将堂哥送上了山。墓地,就选在大妈的坟旁。我在想,九泉之下,团聚的母子俩会不会吵架。毕竟,倘若不是大妈的愚昧固执,堂哥也许已是儿孙绕膝的人了;倘若当初让他进了电杆厂,他窝囊的命运说不定会从此改写。

人生就像一条河,水流至此,见岭而分,遇阻则岔。隐入尘烟的堂哥,错过了婚恋的缘分和工作的机会,加上不善营生和一根筋的性格,就这样阴差阳错草率走完了一生。是与非,爱与恨,苦与泪,谁人能说得清呢?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吧!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