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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芋烧鸭

发布时间:2022-08-25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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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杨蕙菱

虽已立春,河风依然尖锐,刮在几个晚归的人脸上,生出一丝微疼。吴鸭子除外。他的身体和意识已被酒精麻痹,被两个壮汉架着,踉踉跄跄地走过桥头。

偶尔一阵犬吠追逐那些凌乱的脚步,马大姐的责骂声,像在倒春寒里凝结的冷空气中,凿开一个窟窿。搀扶的人,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所绊,三人差点全都摔倒在地。

马大姐的怒气更盛:“喊你一天不要把猫尿水喝啷多,你就是管不到各人。”接着,又生出一分歉意,“张大哥,李大哥,深更半夜的,硬是难为你们了,明天不当场,我杀只鸭子给你们下酒。”

张大哥劳累的声音,已少了中气:“还喝酒哇,等吴鸭子醒了再说。”

马大姐既着急,又难为情:“你看嘛,臊皮得很,二天啷哎好意思见人。”

李大哥喘着粗气说:“吴鸭子今天确实喝麻了,你以后还是管到点,这岁数大了,也伤身。”

这已不是吴鸭子第一次酩酊大醉,很多时候成为邻里茶余饭后的笑谈。除了有一次他去乡下走亲戚,醉后归家,在河沟睡了一夜,要数这回最为严重。他居然把主人的卧室当作厕所,小解到了床上。

邻里嫌他喝酒管不住嘴巴,也夸他养得一手好麻鸭。他的鸭子型体丰满、骨软肉嫩,可谓远近闻名。

一大早,公鸡在远处喔喔地逗太阳,马大姐在鸭舍里抓麻鸭。一群鸭子东躲西窜,嘎嘎乱叫。看云巧正端着一大盆衣服往河边走去,便喊住她:“巧儿,今天屋里招待客,你来跟我帮忙哇,九爷也要来吃饭。”

云巧扭转头,好奇地问:“马姨,有啥好事呐?”

“莫提了,还不是你吴叔叔干的好事!”

“吴叔叔又啷哎了?”

“幺女子,你空不空嘛?”抓鸭的马大姐,一下子又扑了个空。

“空!我把铺盖洗了就来。”

一个会养鸭,一个会烧鸭,吴鸭子和马大姐在镇上的人看来,真是天作之合。吴鸭子性格柔软,说话有些温吞,就像此刻,他在床上打呼噜的节奏和声音,都有些生怕惊扰别人,像刻意憋着似的。马大姐则相反,做事雷厉风行,说起话来就像放鞭炮。

马大姐不光鸭子烧得好,还是众人办红白喜事常请的帮厨。云巧曾在席桌上吃过她做的清汤丸子,细嫩丰腴。虽然她那双丹凤眼生出的犀利,会让人产生距离,但透过食物传递的温度,就难免对她生出好感。

九爷和客人都还没到。云巧进屋,马大姐正在灶间燎鸭毛。稻草燃烧的火焰并不热烈,但足以把一只白净光鸭,烧得肥油滋滋作响。眼见鸭皮先灼成黄色,再转为浅黑。马大姐握着鸭脖烧,再倒过来提着双腿熛,似乎每一寸,都要穿上细密的衣裳。

对于做饭烧菜,性急的马大姐又出奇地耐烦,能用柴火,就绝不会烧燃气。云巧除了帮她洗菜打下手,不时将干柴禾往灶孔里塞,但她烧土灶并不拿手,几根柴棍踏实地凑成一堆,火却不旺。经马大姐摆弄两下,中间已然架空,火苗才欢腾地跳跃起来。

鸭子烧皮,在温水里刮洗干净,能有效去除毛臊味。与别人不同的是,马大姐会额外在温水里加一把面粉。面粉有去油污的特性,不但鸭子洗得干净,食来也安全。

这间隙,马大姐把今天要请的人和为啥要请客吃饭的事,噼哩啪啦,全都告诉了云巧。末了又补上一句:背时酒疯子,现在都还在扯扑鼾。

虽然父母不在,云巧多少也能理解,夫妻之间责骂所包涵的深意,对吴鸭子嗜酒的习惯,也有一丝担忧:“马姨,酒喝多了伤肝,我爸爸就是例子。”

马大姐把鸭子往菜板上一摆,欲举刀剖斩,恍然惊觉似地,回过头转向云巧:“就是说嘛!”

鸭子被剖成两半,去掉内脏,抠掉肺沟,再除掉脖子上的淋巴结,初期处理就算完成。马大姐将它在水龙头下里外冲净,均匀剁块,斩开鸭头。然后,冷水下锅,为鸭子汆水。她问云巧:“你往回除水,加些啥子料?”

云巧答道:“生姜、料酒和花椒。”

马大姐将眉毛一扬,说:“幺儿,你起来,看我用的啥子。”

云巧本对汆水不觉新鲜,只等马大姐在炒制时,才跟她学一手。被马大姐一问,脑袋像触了电波,欣喜又好奇。

锅里的水还没沸腾,但热力促使肉锅里慢慢浑浊起来,零星地泛出或白或褐的泡沫。马大姐将两种透明的液体,分别倒了两勺入锅,浓烈的气味就唤起云巧的意识。

云巧快速作答:“是白酒和白醋。”

“对,还要高度白酒。”马大姐正用锅铲推动锅里的鸭肉。

眼见锅里的水已翻滚,表面的浮沫,像铺天盖地的大雪,掺杂一些沙子。大约两三分钟后,马大姐将鸭肉捞出,又在自来水下将它们冲洗得一干二净,说:“巧儿,这鸭子和猪脚,炒前如何去臊,对整个菜的味道影响很大。”

云巧被马大姐手把手地教授,心里生起莫名的感动,轻柔地问:“马姨,我们今天吃啥子鸭呐?”

马大姐指着灶间的角落,说:“冰箱里有魔芋,坛子里有泡辣子,我跟你们烧魔芋鸭子。”

魔芋烧鸭,当是众人对马大姐评价最高的一道菜,云巧早有耳闻,连父亲都曾夸过。除了鸭肉汆水,魔芋切块后,也要下锅煮上一阵,去掉多余的碱味。马大姐把魔芋捞在碗里,将锅洗净烧干,适才倒上一大碗菜油下锅。油在锅里泛出浓香,泡沫消散,才把鸭肉放进去。云巧正看她如何操作,她见锅里响动太大,便喊云巧把灶里的柴退两根出来,怕火太大,肉要炒糊。

马大姐叮嘱到:“先用小火,把鸭肉的水气炒干,皮炒黄,才加佐料。”

火苗在锅底慵懒地伸缩,鸭皮在油锅里慢慢收紧,继而毛孔周边都泛出微黄,渗出油脂。她又将一把花椒,还有八角、桂皮、白蔻放进去,不停地翻炒。待出香气后,又调一大勺豆瓣,投十几粒大蒜,切一些老姜片,两段大葱放入,轻轻翻动。当酱油和少许老抽一淋,再经铲动,朴素的鸭子就艳光四射,浓郁的香气在宽敞的灶间荡漾开来。

这时候,你若想马大姐会立即掺一瓢清水进去,那就错了。她抓起一瓶骂吴鸭子喝的猫尿水,无需开瓶器,裂开小而薄的嘴唇,嘴巴歪向一边,用并不光亮、但很干净的大牙一咬,啤酒瓶盖就轻易地扣开。啤酒入锅,浪头盖过鸭肉,肉只在里面咕嘟,作泅水状。继而盖上锅盖,走到灶孔边,只留一根干柴在里面独舞。

云巧问:“马姨,魔芋好久放呢?”

马大姐眼睛一亮,答道:“等一哈儿,鸭肉快熟的时候,跟泡辣子一起,放早了,佐料多被魔芋吸了,泡辣子也会稀烂。”

单一道魔芋烧鸭,待客自然不行。另一口锅里,将要煮熟的腊肉和香肠早就释放出了香气。马大姐让云巧露一手回锅肉。云巧因胆怯似在担心和犹豫。

马大姐变得语重心长:“当厨子,胆大心细,都是街坊邻居不用怕,再说你不是已经给过路客炒过回锅肉嘛。”

临近十一点,鸭肉在火焰下臣服,肉质开始[炮]  [巴]软。马大姐边用嘴吹坛沿的水,边揭坛盖,轻巧一提,盖子打开,抓了两把火红莹润的泡椒。将泡椒切成段,连同魔芋一起投入鸭肉锅。翻匀后,她用指头蘸了点汁水,又顺势加了一些毛毛盐,又盖上锅盖,接着焖。

九爷同几个客人入堂屋时,魔芋鸭子已完全入味,马大姐正在淋起锅前的锅边醋。九爷进门就问:“马大姐,你又弄了魔芋烧鸭哇?”

马大姐笑着从灶间出来,两手在围裙上不自然地擦拭,像要擦掉吴鸭子昨夜闹出的尴尬。她为九爷、张大哥、李大哥,还有床铺被尿湿的主人,端茶倒水过后,转身去卧室喊吴鸭子。

吴鸭子大概忘记了自己做的荒唐事,对来客感到有些惊讶,但也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马大姐郑重地说:“吴鸭子,你以往喝酒闹笑话,我们就不提了,今天这顿饭呢,一来为了表示歉意,二是让九爷作个证,如果你再舍不得丢掉酒罐罐,我们就离婚。”

这顿午饭,吴鸭子当真滴酒未沾,尽管为客人斟酒时,他的眼神和舌尖,都露出十分的垂涎。马大姐偶尔瞧他一眼,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云巧作为一个小女子,在席间,在长辈面前,没有多余的话能说。况且,那酸辣酥香的鸭肉在舌尖回旋,像母亲的唠叨里,有辛辣严厉,有体贴温暖,非寻常厨师所能做到。她想,无名饭店的菜谱,应该加上这一道菜呀!


来源:达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