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悦读

董事长的土地

发布时间:2022-06-22 11:50

手机读报看新闻,下载掌上达州
   编辑:庞岚月

□朱晓梅

“初二去舅家,别忘了买纸,给董事长上坟。”母亲吩咐。

我眼前浮现出董事长满是褶子的脸,还有她笨拙地抓掉在桌上的凉面时脸上的惶恐神情。

那是迈入八十八之后,记忆有些混乱的董事长。那时的她已跌断大腿骨,行走靠两条板凳助力。而此之前,她还能挑着竹担子上街去卖菜。她是在地里侍弄菜的时候摔倒的。给她洗澡的时候,她干瘪的乳房无力地耷拉在历历可数的肋骨上,她的皮肤早如松树皮般暗淡无光。她蠕动着嘴念叨:“你娘是亲骨脉,到时可别让人撒油菜籽。”

董事长是我外婆,岁数在队里排名第二。她叮嘱我不是一次两次,那次也如往回一样,我含糊应着。谁没事撒油菜籽?她是那样热情的一个人,路上遇到熟人,总是先摸出一支烟递给对方,又忙不迭打火凑上去。从我有记忆开始,她身上就有浓浓的烟味。她不仅给队长发、组长发,连大家公认的“哈儿”也发。吃饭时倘若有人进屋来,她总要拉到桌边舀一碗饭给人吃,如果那人喝酒,她也会滗杯酒来。前几年,还认了进门讨水喝的妇女为干女儿。所以,她的好人缘大伙皆知。

董事长说的“到时”,是指她归天后。她将身后事安排得清楚明白,要请地仙、要做道场,尤其不要忘了泼血盆。董事长一生生了13个孩子,最终只带活母亲和小姨两人,两人岁数相差大。因为生产多,所以泼血盆必不可少,免得淹在血海里出不来。据说子女不成活的原因是外公是寅时生人,他看了产崽的猫,猫连崽都吃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外公从兄弟那里过继一个儿子压长,这才有了母亲,抱来小舅,又有了小姨。可惜没几年外公就离世。

据说,董事长在外公去世后,脸上陡然间长了笑容,也学会了吃烟和喝酒。她见谁都笑,见谁都拉家常,对队里管事的人更是恭恭敬敬。队里人都说:这个人了不得,没改嫁,盘活几个娃儿,田土也没荒废。

董事长对外人好,对儿女就有些苛刻,尤其是赶活路。有多少活路要赶呢?母亲说,天不亮就要赶到煤矿去挑煤,还要挑夹担子。成群结队的挑煤人,只有她和李姑两个女娃,谁叫她两人没有父亲呢?挑煤回来,要打猪草煮猪食、要割牛草换钱、要去地里忙活,晚上收拾完,还要点着煤油灯搓麻纱。家里的工作,董事长分配得井井有条,一件接一件,让人喘不过气来。母亲后来考上中学,小姨就接过了挑煤的重担。

对了,母亲有兄弟。我问过,那时小舅小,大舅当兵去了。大舅退伍回来董事长倾尽全力给安了家。尽管家里穷,可董事长好名声在外,好歹把大舅妈弄进屋来。大舅妈是个人精,没两年就认清形势,这个家拖累太大,说不定把她的小家也淹没在洪水里,于是翻脸闹着分家,孩子自然不让董事长带。董事长听到关在屋里的孙子哭得撕心裂肺,透过门缝想瞧一瞧,被从地里回来的大舅妈骂了个狗血淋头。大舅妈一张好嘴,骂天天为之变色,骂地地为之豁口,骂人是祖宗十八代全不放过。这样一张嘴,把董事长的好人缘败得所剩无几,最后没有办法,只有断了走动。

虽没走动,其实我知道,董事长是关心着那些孙子孙女的,逢年,她总是悄无声息给大舅那几个孩子压岁钱,还叮嘱他们不要声张。所以成人后的几姊妹打工回来会看望董事长,叙说他们母亲的不堪,请董事长不要介意。

除了大舅妈,我着实想不到可以让董事长心生忧虑的人。倘若董事长泉下有知,她走后大舅妈哭得肝肠寸断,是不是会很意外?

婶娘说,大家会哭,是因为我祭文写得好。现在细想具体内容,我居然记不清了。大约,我写了她持家的艰辛,抚养后人的不易,又不分亲疏带大十来个孙辈。

本来我不该董事长带。可父亲的母亲饿死在灾荒年月,母亲又要到远处工作,我们几姊妹找不到落脚处。母亲的婚姻董事长是不赞同的,说是本队人,爷爷古板,不会结交人。母亲执拗嫁了,据说后来生了不少风波。此时只得厚了脸皮求到董事长门下。董事长自然没有好脸色。我记得临出门前母亲的教诲,要由最小的我担任艰巨任务,去拉她的手,要乖乖巧巧、亲亲热热喊“外婆”。可董事长麻灰的脸吓住了我,母亲教过的话糨糊样迷糊了我幼小的脑袋,我往母亲身后躲,母亲拉过我把我往前推。失去了倚仗,我心里升起恐惧,脚不由往后退,一下踩上母亲的脚。

回头望,母亲鼓励地望着我:“乖,喊人呀!”母亲催促着,脸上带了微笑,全然不顾我的恐惧。母亲抱我过花房子时教过我喊人,那是“李婆婆”。李婆婆的脸小小的,眼睛也小小的,带了慈祥的光。电光火石间,混乱的思维突然有了束光照进来,我发抽似地喊了声:“婆婆!”

董事长的脸突然变了颜色,声音有些颤抖,长长的烟灰落下来飘到八仙桌上。她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你再喊一遍。”

我回头望母亲,她的眼圈有些红,却向我点点头。我怯怯地走过去,母亲做的布鞋柔软得踏不出声音来。总要有点声音支撑我的脚步,过去就过去,难不成还是狼外婆,我大声喊:“婆婆!”

董事长丢了烟,蹲下身子,“嗯”了一声,抱紧了我。她对母亲冷冷地说:“你可以走了。”后来,我就享受了董事长的特殊照顾,大家都没有的零食:一根棒棒糖、一小节削了皮的甘蔗……过年时,我的压岁钱最多。她搂我睡觉时,粗糙的手总把我全身上下细细摸个遍。

我还记得有回伤风,她叫小舅妈逮住大红公鸡,掐了它红冠上的血涂在我额头和脚板心上,又叽哩咕噜念了些咒语,往天空抛洒一把米。睡了一觉的我神清气爽,董事长又去阁楼上参拜她的菩萨。

菩萨是保佑她的。她的后辈顺利成长,她也历经千辛万苦把家搬到省道公路边,小舅在她的操持下开了饭馆,生意很是兴隆。她的任务就是坐在吧台收钱,来往客人见收钱的是个老婆婆,戏谑称她为“董事长”。

我们也都叫她董事长。她吃过钱的苦,把钱看得重,从土里刨、从田里刨,也从母亲和小姨身上刨。她对母亲说着“亲骨脉”,却把刨来的钱全部用在小舅家里。

其实那个时候,她精力犹可,还能带重孙子赶场。见了我,她除了叮嘱那几项必要事宜,另一件事就是伸出手要零花钱。我们都笑,董事长生财有道。其实她一点也舍不得用钱,钱全部包起来塞在枕头下。以前,她的钱藏在米坛子里、包谷堆里、烂鞋子里,不经意间总会被小舅妈发现。

过年,母亲接她来家吃饭。她的记忆已有些混沌,手有些哆嗦,搛的凉面一下掉到桌上,她手忙脚乱去抓,脸上全是惊慌。

我抓住她的手,叫:“董事长!”

她用陌生的眼神望向我,疑惑地问:“你是谁?”

悲哀如潮水涌来,刹那间淹没了我。她怎么把我给忘记了?上学时,她默默跟着我们走出村口,把绿书包给我挎上,那上面是她绣的“为人民服务”;考学时,她大老远冒了暑热赶来,拎了她喂养的鸡;工作后买了烟去看她,她搂着我半天不松手;结婚时,董事长哭得稀里哗啦,舅说回去后还病了一场……前些日子她还叮嘱我这样那样,说我是“亲骨脉”,转眼却问“你是谁?”

母亲对她说:“奶儿,是梅。”董事长仍用迷惑的眼神扫我一眼,又转问母亲:“你是谁?”

此刻,语言已经失去功能,我知道,解释对她而言是徒劳。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松开阻止她的手,道:“董事长,我给你擦擦手。”

董事长转动着浑浊的眼,问:“谁是董事长?”

静默。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喊:“婆婆!”董事长愣了半日,目光黏在我身上。我们已经好些年不这样喊她了,她也好些年没听见这样的称呼了。我又大声喊:“婆婆!”

突然,她枯瘦的手伸向我:“过来,你再喊一遍!”

多年前的光阴重重叠叠印在眼前,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叮叮当当掉下来。

来源:达州日报网

关于我们 | 联系我们 | 版权声明 | 达州日报社党风廉政建设 举报电话:0818-2380088 邮箱:dzrbsjgjw@163.com 地址:达州市通川中路118号达州日报社412室
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 四川省互联网不良与违法信息举报 举报电话:0818-2379260 举报邮箱:jubao@12377.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51120190013 蜀ICP备13024881号-1 川公网安备 51170202000151号
达州日报社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