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长洞湖上空的那只大鸟

□何南观

长洞湖是大巴山腹地的一个高山湖泊，虽然袖珍，于我却是神一般的存在。

第一次去长洞湖，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

倒流八百里入汉江的任河，是嘉陵江水系和汉江水系的一条界河，也算得上中国南北气候的分界线，由东向西，然后由南向北，蜿蜿蜒蜒，穿行在秦巴大地，膏腴着一方山地百姓。

如果说任河是大巴山的一串项链，那长洞湖就是项链上最耀眼的那颗珍珠。

静静地躺在花萼山的怀中，波澜不兴，山风掠来，水面微微吹皱，就像纤纤玉手抚过华丽的丝绸缎面。湖周高山入云，随便仰望哪座山峰，都是额手眼眩。林木葱葱，层层叠叠，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遍布山间。潺潺溪流，从山林中来，从石缝中来，不急不躁，缓缓汇入湖中。湖水清澈无比，就像一面巨大的铜镜，倒映着湖周一面面国画般的山岩。虽是盛夏，凉风拂面，惬意无比。

三五朋友，盘腿踞于湖边的沙滩上。就着各式各样的卤菜，品咂着任河特有的“苞谷烧”酒。“苞谷烧”是纯粮食酒，入口有股糊烧味，入胃却有回甜香，算得上是民间佳酿。那时，我和朋友也就而立之年，酒量都特好，一坛子酒下去，还能海阔天空，或吟诗抒怀，或谠论国是，挥斥方遒。林间筛下来的阳光，投射在一群醉客的脸上，和着舒适的湖风，鼾声渐起。

许久许久，静静的湖面，静静的山涧，只有精灵般的山雀们的对话。世界好似凝固了一般，一群湖边的醉客梦里游成了庄子的鱼。

一阵阵笑声兀然响起，惊醒了湖边的醉客。是白果乡初级中学的孩子放学了，有20多人吧，女孩子们穿着碎花衣服梳着长辫子，男孩子们一律打着赤脚。递过瓜瓜饼饼，孩子们也不认生，高高兴兴地接过去，并再三道谢。在攀谈中，得知孩子们都没有住校，每天往返，中午带饭团，住得最远的离学校有20多华里山路。问他们苦不苦，个个摇头，说只要有书读，多苦都是快乐的，再说山路跑习惯了，一溜烟就跑到了。这时，夕阳已经西下，担心孩子们走夜路，不好再寒暄。

孩子们在栈道上蹦蹦跳跳，像山里的鹿子，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我们正努力从远处的山脊搜寻着他们的身影，这时，森林里骤然响起一阵聒噪声，那是鸟儿们慌乱的叫声。“雕来了，山中的王。”当地朋友压低着嗓音，兴奋地说。说话间，伴随着一声长长的鹰啸，从山巅俯冲下来一只大鸟，盘旋在长洞湖上空，巨大的双翅透出王者的霸气。或优美地滑翔，从湖的这头到湖的那头；或兀地高飞上千米，又从高空垂直俯冲；然后又扇动着翅膀一圈一圈地慢飞，最后，停留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草坪上。先是警惕地张望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眼神犀利。朋友递过去卤菜，试图讨好我们的森林之王，大鸟始终不为所动，而且眼神流露出睥睨之色。

我慢慢走近，并与他对望着，神色和悦，眼神始终保持着交流。他也慢慢走近，与我对望着，眼神不再犀利，那双宝石般的眸子流露出交流的渴盼。气氛慢慢融洽，大鸟一步一步与我们靠近，但始终保持着君子之交的距离。我对他说，兄弟，我明年一定再来看你。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不得不离去。我们依依不舍，大鸟也依依不舍。在我们走向白果镇的山路上，大鸟一直在上空盘旋跟随，时不时来一声长长的鹰啸。

第二年夏天，我如约而去。又在长洞湖畔碰到了那群孩子，又见到了那只大鸟。也许是故交的缘故，我放肆地呼嗬了几声，大鸟就径直从云端俯冲到我面前。我们沿着湖畔散步，大鸟坚持走在前面，步履散淡，像王者又像名士，他是在强调长洞湖是他的家园，他是主人，我才是客人。然后，我们驻足下来，长久地对望，我在他的眼神中读出了孤独和忧郁，是王者的孤独，是哲人的忧郁。

第三年夏天，我又如约而去。但任凭我怎么呼嗬，大鸟始终没有露面。

后来，又多次去到那片干净的湖面，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虽然也有别的大鸟出现过，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老朋友。这成了我多年的心结。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也逐渐释怀了。王者和哲人只能在浩瀚的天空，堕入红尘的圣者也终究是红尘之人。天空就是天空，凡尘就是凡尘。可我又想，如秘境般的长洞湖，究竟是天空呢，还是凡尘呢？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