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爷

□梁小龙

一

我是留守儿童。

我刚断奶，父母就一直在外地务工。我的成长故事似乎只跟爷爷奶奶有关。

记忆中，我和爷爷的故事开始于我读学前班。

性子顽劣的我，每天上学都要爷爷给我一两毛钱买小吃我才去学校。久而久之，成了习惯，爷爷不给，我不去上学。

他可能意识到这样不行，一天早上他就啥也没给，就送我去上学，我可能去吗？但爷爷这次似乎下定决心，于是我就哭，哭得撕心裂肺……但爷爷并未因我哭泣而妥协，他抄起响篙直接舞来，我哭得更厉害，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往学校方向跑，爷爷就在后面撵。要是往其他方向，遭得更惨，他掉头，我就跟着掉头。不达目的死不罢休。我俩在路上一撵一跑，终至学校。

爷爷将我撵至班上，转身走出校门。班主任使劲拽着我，可没几下就被我挣脱，我哭着追出去。爷爷并未走远，他又将我撵回来。这次他直接让老师关校门、上锁。我哭着让锁校门的老师给我开门，他不开，就看着我哭。眼瞅着哭没用，我就骂他，终于这位老师忍无可忍，打开了校门，我又追了出去。

爷爷正坐在小卖部，见我出来，晃了晃手里的粑粑：“去读书，放学吃！”我就屁颠屁颠地进了教室。

放学我倒是吃到了粑粑，可那以后，他常跟我说放学吃，而大多数时候没有，免不了又一阵鸡飞狗跳，但这个习惯终究被慢慢改掉。

二

小学二年级，一天下学，天空有些阴沉，我和几个同学结伴回家。走着走着，就和一个同学吵起架来，先是互骂，随后就开始动手。

我俩你一锤我一拳，打着打着就抱在一起，倒在铺满碎石的马路上，不断扭打……在马路上终归是没分出胜负。既然陆地上分不出，那就比比水里功夫吧！两人就顺着马路一边的斜坡，滚到水田里，战斗继续……最后，我把他按到水田里，取得胜利，与看热闹的发小成功会师。

这仗打得好不惨烈。一身衣服稀脏，还被石头划了几道口子。鼻子眼睛都分不清，身上有些擦伤。本以为回家还要被修理，可爷爷这次居然没打我，他烧好热水，让我洗澡换衣服，奶奶帮我处理伤口。他才问我咋回事，我如实交代，他没再说啥。

第二天，他早早把我叫起来，说是送我去上学，结果走着走着，直接带我去了昨天与我打架的同学家里，看了看他伤势，不断鞠躬赔礼道歉……

自那以后，我再未打过架。

三

爷爷生活十分节俭，平常所吃水果几乎都是自家种。我们家房前屋后尽是果树，李子、桃子、杏子、梨子……

早先我家没有橙子，领居家有，我们玩伴几人想吃橙子，便在邻居家橙子树附近溜达，四下无人，就顺手牵羊。一次，我们再想去牵羊，结果前期工作没有做好，被逮住，然后被邻居骂着带回我家，骂声极其难听，关键是错在我，爷爷奶奶还没法反驳。后来他们一合计，咱还是种两株橙子树吧！爷爷很快去买了两株种上，没几年结了橙子。这橙子不仅个头大，而且汁水多，关键是不麻嘴巴，可比邻居家的好吃多了！

往后，爷爷几乎每年都去买一些家里没有的果树苗种上。我问他种这么多干嘛！他说这果树种上，再等二十来年，他重孙子就可以吃了！

童年乐趣，吃之外便是玩了。

爷爷篾活做得好，家里凡与竹子沾边物品，均出自他手：扇子、簸箕、背篓、刷把……他做篾活时，我常在旁边看。他笑说把这手艺传给我，我可没那耐性！倒是一天净缠着他给我做玩具！

他也不嫌烦。自个儿一把刀，我一把刀，教我如何用刀，如何选竹子，如何削竹子……最后一根根竹子在他手中成了哨子、笛子、宝剑……

我童年乐趣，一半出自于此。

四

初中以前，爷爷总爱讲他所历所闻，我也喜欢听。初中时，爷爷依然讲着他的八卦，而我却觉得烦了，每次他讲，我自顾自，不去理他，有时还会抱怨两句，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讲，慢慢沉默了下来。

高二，奶奶走了，他更显沉默。再往后我读大学，假期回家我也就只是照顾他的一日三餐。他整天看电视，一部电视剧可以反复看，看累了就睡觉。我一天就耍手机，我俩只有吃饭在一个维度，其他时候都各在一个次元，言语上很少交流，而且和他交流很费劲。

他生病了，帕金森，国庆假期我在医院守了他四天三夜。这时我已经在达州工作了。最后，他只好去了他这辈子走得最远的城市——云南文山，到我父亲打工的地方，那年他已83岁。

一个80多岁的老人，腿脚并不方便，加之父亲租的房子是五楼，没电梯，他仅是刚去时看了看外面的世界，往后是再也不愿出去！

在这陌生城市里，他的生活空间也就仅仅是这小小的租赁屋了。这对于一个在故乡生活了一辈子、和土地有着浓厚感情的老农民来说，度日如年！我在和他通电话时，竟然从他的言语中感受到一丝害怕！他作为一个送过女婿、儿子、老伴上山安葬的“勇士”，还有什么值得他胆怯呢？

故土的一草一木在睡梦中、在思潮里对他发起了无休止的召唤，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使劲地、拼命地表现出了他生命最后的倔强。终于，他如愿以偿。

父亲将他送回老家，他一个人独自生活。半年，仅仅半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皮包骨，促使他的儿女们又一次将他送进了一个他别无选择之地——养老院。

养老院中，他属于少有的健全的人，每次我去看他，他总会说一句：这儿住的都是些瘸子、癫子。我感受到他与周遭世界的格格不入，他对这个地方的嫌弃。他作为一个从小靠自己双手生活、那么顽强的一个人，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方！

往后每次我去看他，都陪他聊天，聊他看过无数遍的电视剧、聊近期新闻、聊他的身体。去年下半年，我几乎每次去，他都会跟我聊他的社保卡，问他的社保卡怎么用，密码是什么，我耐心解答；临别时，他总问我好久可以回来教书，我只得骗他说还有两三年就回来。最后，心揣苦楚离开。

也就在那时，我突然醒悟，我离那个从小把我带大的人是那么地远，比死亡离他还要远！

来源：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