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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叔

发布时间:2021-03-30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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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冷苏红

旧社会由于农村医疗卫生条件太差,别说预防疾病,就是最简单的病痛也控制不了,使不少人落下终身残疾。我记得刚解放时李家塆麻子多、癞子多、驼子多、瞎子多,被戏称为“四子登科”。

我远房的叔叔刘美久就是盲人,外号“久瞎子”,我叫久叔。久叔的家里有一台挂面机,但没有磨面机,面粉用石磨磨。从我稍稍记事起,就看见久叔住的房间里安了一盘大石磨和一架罗面的柜,养着一头大黄牛,久叔和牛都睡在磨房里。罗柜像一个装衣裳用的木立柜,里面装着罗筛,黄牛拉动石磨,一遍又一遍地将麦子磨碎、磨细、磨成粉,久叔将磨细的麦粉用撮瓢撮进罗筛,用脚踩动踏板,摆动罗筛,将细粉筛下落进柜里,粗的留在筛中,再继续磨,直到把麦子磨成一张张暗红色的麸皮,不能再磨出面粉为止。

每一次磨面,久叔都是脑袋望着天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片子,站在罗柜前,嘴里“啊啊”地吼叫着,驱使黄牛沿着磨道前行,拉动磨盘。如果黄牛偷懒,走得太慢,久叔又“啊啊”吼叫,听到黄牛的脚步又慢了下来,他才挥动竹片,“啪”地一声响,准准地打在黄牛的屁股上。等麦子磨成了可以罗出面的细粉后,他才解下牛脖上的套子,让牛休息,自己将磨细的麦粉撮进罗筛;继而踩动踏板,罗柜“哐当”“哐当”响起,一些极细的面粉就从罗柜中飘出,落在“久叔”的身上。没多久,久叔的头发白了,眉毛白了,衣服也白了,成了一个白头发老汉。黄牛不停地围着转动的磨盘走着,天长日久,磨盘的周围就踩出了一条浅浅的磨道。罗柜的“哐当”声很清脆,特别是晚上,我在牛栏塆的家里都清晰可闻。有时候睡了一觉醒来,还听到传来罗柜的“哐当”声。爹爹就会翻一下身,说一句:“都大半夜了,久瞎子的面还没磨完呢。”说完又翻过身睡去。

我对黄牛踩出的那条磨道很熟悉,对变成白头发老汉模样的久叔更熟悉,因为那时我的不少时间都是在久叔的磨房度过的。

久叔一天学都没有上,他这个瞎子在当时不可能上学,连他大多数的同龄人眼睛好好的都是“睁眼瞎”。可没读过书的久叔却会讲毛狗精(即狐仙)、芭蕉精如何变成漂亮的姑娘迷人;讲美丽善良的七仙女如何从天上下凡,看中老实忠厚、卖身葬父的董永,与董永相恋成婚,生的孩子因为是天上的文曲星投的胎,最终考上状元;讲修炼千年成仙的白蛇如何与许仙相爱,同和尚法海在金山寺斗法等等。在讲白蛇与法海在金山寺斗法时,他不是讲白蛇与法海在江苏镇江的那个金山寺斗法,而讲的是在开江普安场的那个金山寺斗法。还一再强调白蛇没有斗过法海,被法海用一座白宝塔压在普安场的坝子里了,那个压着白蛇的宝塔现在还在,那个地方就叫宝塔坝。

我那时还没有走出过沙坝场,不知道开江有个普安场,离普安场不远有座金山寺,普安场的坝子里有座白宝塔,当然更不知道有《聊斋志异》这本奇书,有蒲松龄这么个把鬼怪故事写得出神入化的天才作家,我只知道久叔讲的故事太好听。有时听得忘了吃饭,忘了天黑。爹爹或娘娘站在牛栏塆那个小山包上叫我回家吃饭,罗柜哐当哐当,他们再高声喊叫我也听不见,弄得爹爹或娘娘不得不跑到“久叔”的磨房来找我。路跑多了,爹爹和娘娘也开始生气,骂我说:“你这么爱听‘久瞎子日白’,连饭都不晓得回家吃,把铺盖搬到祠堂里,跟久瞎子一起睏瞌睡嘛。”爹爹和娘娘这样骂了我好多次,我也是把骂我的话从左边耳朵装进去,从右边耳朵放出来,照样有空就去听久叔摆龙门阵。

或许是久叔成天面对的是一头不会说话的牛,太过寂寞,憋得心里不舒服,需要找听众宣泄,我爱听他讲故事,他也爱我这个最忠实的听众。他眼睛看不见,而耳朵却出奇地灵敏,哪怕我离他磨面的房间还很远,他就能从脚步声中判断出是我,大声问:“是‘腊八’(我生于腊月初八,乳名就叫腊八)吗?”要是我隔几天没到他的磨房去,他见了面还会问:“腊八几天没来,是不是害病啦?”所有的那些龙门阵,他不止给我讲一次,有的恐怕讲过不下十次,我都背熟了他还给我讲。久叔摆龙门阵时,两只脚不停地踩动着罗柜的踏板,眼睛望着天上,神情专注,精气十足,十分动情。

有心栽树树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久叔摆的龙门阵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我不会想到,久叔更不会想到,他老人家不知不觉地成了给我摆龙门阵的第一个文学老师,那些鬼鬼怪怪的龙门阵,是在向我稚嫩的心田播撒文学的种子,为我后来学习写作进行了最原始的奠基。文学是需要启蒙的,据说高尔基的文学启蒙老师是他那个很会讲故事的外祖母。我不敢说自己是文学家,只能算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正是那个眼睛看不见一点光亮的“瞎子久叔”。

随着年龄逐渐长大,久叔讲的故事把我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子,对我再也没有儿时那么大的吸引力了,可直到参军离开家,我有空还是时不时地到久叔的磨房去看一看。

“久叔还好吗?”参军后第一次回乡探亲,祠堂里没有传出我早就特别敏感的罗柜的哐当声,我问爹爹。

“他好啊,骨头早敲得鼓了,再也不用打进磨槽里遭罪了!”爹爹这样回答。久叔死了,他的死连一生都受苦受磨的爹爹都觉得是一种人生苦难的解脱,可见久叔这一辈子活得多么的不容易。

我不知道久叔具体出生于哪一年,也不知道他去世的确切时间,更不知道他老人家去世时满没满60岁。从我看见久叔的那天起,他老人家一直都是把头望着天上边打着罗柜边给我摆鬼龙门阵,身体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既没见他胖多少,也没见他瘦多少,甚至没有感觉到他在慢慢变老。他天天都没病没灾任劳任怨地承担着磨面的任务。据好几个人介绍,就在久叔死的那天,他都还在磨面,他的右臂倚在罗柜的木壁上,背靠在罗柜后面的砖墙,拉磨的牛还在磨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上落着一层细细的白粉,永远保持着一个底层劳动者的不屈形像。

据我所知,久叔家里的人本来不想让久叔干那么重的活,可久叔坚决不答应,不让他干他就哭,就不上桌吃饭。他的理由是,家里的其他人都很忙,有的要下地,有的要煮饭,有的要读书,自己要尽量多干一点能干的事。“做活路”“做活路”,只有多干活,才能有生路。要他少干活,那是看不起他。他要用实际行动证明,他虽然是瞎子,但他很能干,不是废人!

像久叔这种眼睛完全失明的残疾人,现在都会得到社会的良好照顾,应该吃闲饭的,可久叔生不逢时,他不但没吃闲饭,还至死都在为家庭贡献力量,为社会创造财富。呜呼!我的“久叔”!(刘秀品

来源:达州日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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