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池塘

更新：2021-03-16 10: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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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庞岚月

□贺有德

时隔多年，又看到了池塘，真好！

这口池塘像一只陈年老碗，盛满乡村陈年风物，静静地安放在这座民屋东面，仿佛当年乡下敬神，摆放在供桌上，让天地神灵共享。

离民屋最近的池塘边，有一棵大樟树，树干以前倾张臂拥抱的姿势向塘中倾斜，枝叶旁逸斜出，披散开来，如一只大鸟鼓起两翅护着池塘。樟树左边有桂花树，右边有枇杷树，与桂花树仿佛孪生兄弟，枝繁叶茂。樟树对面有一棵桃树，也如樟树倾斜，遥遥相望，差点隔着池塘握手。

池塘里的水不深。水面用砍来的树枝圈开，北边池水微澜，南边浮着水葫芦，宛如水上绿洲——那是小时候乡下老家的池塘里常见的，阔别经年，此处意外遇见，很是亲切。塘水有点浑浊，被几只鹅和小群鸭统治着，难得风平浪静。鹅有几分优雅，不时抬头，似乎藐视四周的屋、树和身边的鸭、水，曲颈向天歌，甚是自得。鸭就不一样了，带着几分野性，累了在塘边泥巴地上养神，更多时候是在纵横追逐……

我是去年秋天搬来不久遇见这口池塘的，当时一阵惊喜，浮躁或者烦躁竟然消褪不少。进城多年，搬家多次，搬家总是纠结，幸喜遇见这口池塘。

初次来池塘边，沿着池塘转悠，池塘，香樟树，桂花树，水葫芦，鹅，鸭，稻田，菜圃，恍若回到乡下老家。

刚来的日子，一直浅睡眠状态，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醒过来再也睡不着，睡不着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听到了池塘里鹅的叫声、鸭的叫声，起伏不定，抑扬顿挫，连绵不绝。这叫声破窗而来，我干脆起床去池塘边转悠。

与池塘有关的乡村记忆意识流似地苏醒，仿佛池塘里的水，荡漾不止。

老家的小山村，山环水绕，五个生产队依山傍水相接，人口不多，田土富足。

池塘像乡村的眼睛，默然仰望着苍天。干旱时节，满眼焦灼和期待，透出苍凉；雨水丰沛，水满池塘，丰润，沉静。塘里的水，是乡村的血液和生命。池塘离开了乡村，似乎没有了生机，冷冷清清；乡村没有了池塘，哪里还是乡村？

乡村和池塘，谁也离不开谁。

与其说我们在村子里长大，不如说在池塘边长大——谁的童年离得开池塘？甚至，少年，中年，乃至老年，都与池塘有牵连——当然，那是那时的乡村，那时的我们那一代。

从童年直到中年离开老家，我都没离开过池塘，仿佛是池塘的孩子。

童年时候，乡下老家，池塘是不缺的，不说随处可见。老家的池塘，有的在房前屋后，有的在小山上小山下，也有的在田间地头。无论哪里，池塘落地生根，直到地老天荒。一年四季，池塘边青草纷披，层层叠叠，还有野花、小树，与池塘共荣枯。塘水往往是满的。大池塘是队里的，小池塘有乡亲养的——比如我家就养着一口小池塘，也有无人打理的——比如我家老井不远的，或者说野生的——比如我家屋后的，还有各生产队高低错落的池塘。有人养的，塘里往往养着鱼，还有青蛙来凑热闹！青蛙鬼精灵，田里塘里土里甚至山里，无处不在。这些蛙们统治着这片水世界。春来蛙们先开口，青草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青春活力爆表。夏天更是蛙们的天下，蛙声涨满池塘，几乎淹没乡村。黄梅时节雨水多，青草池塘处处蛙，爬上来跳下去，浮在水面蛙泳，蛙行蛙素，为所欲为，无所顾忌，逍遥快活，池塘热闹得很。

池塘蓄水，养鱼，还滋养着大片稻田。眼望着禾苗长高，抽穂，扬花，以青春的姿式张扬，绿油油；然后成熟，含蓄，沉甸甸，金灿灿。

农忙时节，干完农活，从田里上来，满腿子泥巴，赶着耕牛，扛着犁耙，或挑着担子，从田坎上走出来，到了池塘边，稍作歇息；牵着或赶着的水牛放到塘里游泳放松，黄牛就放在塘边，自由走动。人走进塘里，洗脸，洗手，洗脚，坐下来抽袋旱烟才回去。

夏天里，我们常去池塘里游泳，会游的水深水浅无妨，不会的是不敢入深水的。我们来了，常来休闲的鸭或鹅极不情愿地离开，蹲在池塘边或暂时从池塘撤离，等我们走了才又回来。

农忙时候，水牛也喜欢池塘。印象里，我家的水牛，出去耕田或者放牛，耕田回来或者放牛回来，都从屋前的池塘里出出进进。每次下塘，都是惬意的样子；上来之后，似乎意犹未尽，摇摇头，摆摆尾，慢步回家。

后来，离开乡下老家进了城，在几座城之间奔波，漂泊在没有航标的河道上，从如今这座小城出去，最后又回归这里，在小城的沿河风光带栖身，遇见了老家曾经的小河那样的小河，也遇见了老家曾经的池塘那样的池塘。

池塘仿佛当年——一切，远去的影子，有形的，无形的，都在那里晃动，就在眼前，却又似乎遥不可及，很远，很远……

转眼一年。立春，春雷响，春风起，春雨生，池塘的春天到来。

池塘边的草，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与常绿树上的青枝绿叶相呼应。池塘里的水，不再是秋冬季节的清瘦，雨水绵绵，一塘春水平，池塘丰满起来，塘面忽然宽阔了，不再是秋天的微澜，春水荡漾，鱼儿撒欢。水葫芦也不再拘谨、内敛，在宽阔的塘面蓬蓬勃勃，甚至带着野性。白天，鹅鸭欢鸣；夜晚，蛙声阵阵……

老家的池塘一年里的生命轨迹，又将在这里巡回上演；时隔多年，我又能目睹、聆听当时以为是寻常、如今方知不寻常的池塘风情，幸甚！幸甚！

这口在常人眼里再寻常不过的池塘，让我的这颗漂泊的心暂时安定下来——此心安处是吾乡！

池塘，浸泡在时光深处，像一个经历沧桑的老人，喜怒不形于色，沧海桑田，坦然淡定，日夜凝望着这个世界，包容着这个世界，一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