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更新：2021-01-27 10:2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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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庞岚月

□罗传明

我奶奶颤着小脚一颠一颠地跟在我身后，让我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对联贴在猪圈门两边，发出“歪了，向下，嗯，左手点”等指令，然后一崴一崴地退几步，手搭凉棚，瞄了又瞄，确信贴得很端正，确信我没有糊弄她，才会心满意足地叹一声“对了”，便回到老屋里。腊月下午的阳光，穿过老樱桃树嶙峋的枝干，照在一个乡下老妇人树皮一样皱巴巴的脸上，颜色很像收割之后堆放很久的稻草。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我奶奶做古时我正在读初二。很多个农历年最后一个下午，确切地说是一年中最后的阳光渐渐收敛起来的时候，我都要做这样一件其实很难的事——为猪圈贴对联。春联是父亲裁剪的红纸磨墨蘸写的，纸张瓤得很；猪圈是土墙，用钉子或者糨子都很不容易把春联贴上去。所以，我很想偷懒，但奶奶决不妥协，她老人家坚持认为猪也是家中的成员。那时我认为奶奶没文化，后来才知道真正没文化的是我——中国文字的“家”，就是屋顶下面有猪（豕）。

每次从城里回乡下老家过年，母亲总是把我的箱子或旅行包打开，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理好。再一件一件放进我当年放衣服的衣柜抽屉里，然后把箱子或包拿开。我总觉得母亲这么做多余，我找衣服也不方便。母亲说：东西放在箱子里、包里，总觉得你拔腿就又要走了，拿出来，感觉你就是住在家里的。心中不由得为白发人怆然：都说孩子是爹妈放出去的风筝，但怕也是世上唯一的一种永远收不回来的风筝了。

虽然，父母一直守着的那几间旧屋里没什么大变化，连我上学时挂书包的钉子都还在墙上，但我知道，那些钉子是长在那里的，我拔不下来，也带不走，就跟我老家的那个村子里，所有离家的人可以带着很多的盘缠，却不可能带走一只猪一样。

很凑巧，1978年的一次文字改革曾经简化了“家”字，宝盖头下面的猪没了，换成了一个“人”字了，看上去近似于“穴”字，有些可笑。那次很不成功的文字改革倒是极有预见性地把家的含义进行了富有时代色彩的革新——果然到了今天，有没有猪无关紧要了，人的头顶有片遮雨的东西，就是家了，走到哪儿，家就在哪儿。

离开家已经很多年了，那个当年在学校宿舍偷偷哭着想家的少年已经渐成中年，但过年回家一直是一个习惯。去年的疫情，我带着妻女一路狂奔回城，在自己的家里无所事事度过了近两个月，和父母彼此在电话里相互守望。今年，疫情防控，加上妻子刚刚生子，回家过年，已成奢望。但回家过年仍是一种感召，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从来也没有想过为什么。

我看到不少书里说一个人在弥留之际，脑子出现的最后一个幻觉，是以自己的家为背景的。难怪我奶奶躺在她睡了大半辈子的那张老式木床上咽气的时候，脸上充满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