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陈胜

更新：2021-01-07 10: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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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庞岚月

□李浬

老大终于住进了医院，他只想解决两个小问题：止痛！排便！对于他来说，这两个问题恐怕是世界难题，因为它们是更大的世界难题——癌症的衍生品。

老大大名陈胜。对，与中国古代史上第一个揭竿而起的农民起义军手领同名，可能当初他爹妈觉得这个名字很牛逼。而老大之所以被奉为老大，一是因为个子高大，一米九，直冲云霄。他体型瘦，但脸更瘦，眉骨颧骨下巴都争先恐后向外突出，把肉都挤薄了。走起路来，一飘一摇，让人忍不住担心他呼吸到的氧气比我们呼吸的要稀薄些。二是因为他在他们那群“拜把子”八兄弟当中，排行老大。老幺是我老公，他们是高中同学，所以老大也是我的学长。

中学时代，老大成绩不好，但行侠仗义，在“江湖”上颇有些威望。他是说得出“苟富贵，无相忘”那种话的。但凡我们受点威胁，就把老大的名头拿出来，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遇上真危险，就需要老大亲自出马了。那时候，偶尔有些混混晚自习后尾随我，老大知道后，二话不说，连续几个晚上送我回家，一直要送到四楼上的家门口才转身离去。那几个晚上，人们就会看到两个俯仰生姿的身影在涪江大桥上掠过。一个一米九，一个一米五几。一米九那个走得咚咚咚咚，含威不露，时不时还对着江心大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一米五几那个掩映在巨无霸的身影下蹦蹦跳跳，气定神闲。

老大其实是他家的幺儿，上有两个哥哥，老爸大小是个官。当时他家较早住进楼房，还安了个天然气热水器，让我们啧啧不已。大多数家庭还处于烧水洗澡的阶段，于是我们周末就跑到他家去蹭热水器洗澡，他家的人没有一个流露出吝啬的神色。然而，这样的家庭并没有给老大带来任何实惠。老大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在社会上闯荡至今。其间开过“苍蝇馆子”，开过出租车；干得最久的是开大货车。有一次货车在贵州出车祸，所有收入打倒，还倒赔一坨钱。我们都感慨，为啥他爸不给他找份稳定的工作呢？他爸说：我不能假公济私。哦嗬，老大的鸿鹄之志无法扶摇而上。我们严重怀疑，正是那几年开长途车疲于奔命，食宿不定，拘泥于斗大驾驶室的生活给老大的健康埋下了极大的隐患。

前两年的九月，老公给我说，老大生病了，要来重庆做肠镜，当地的肠镜穿不进去。顿时我心里隐隐不安，该是有多大的赘生物肠镜都进不去？老大太大意了，拖到这个地步才来检查。接下来传来的消息是：直肠癌，手术探腹肝部有肿瘤……

老大出院的第一天，一群朋友陪他吃饭。吃饭的地点就在我家门口一家卖腊排骨的汤锅店。我见到了老大：和平常人没什么区别，脸色尚好，精神抖擞，仿佛还是那个二十五年前保护我的侠肝义胆的热血青年。他开心地说，就是个良性肿瘤，切了就好了。我明白了，大家都瞒着他呢。席间，老大照常抽烟喝酒不误。我担忧地瞪大眼睛看着熏腊食品和着酒精顺着老大的筷子进入他的口腔，仿佛也看到这些垃圾食品变成外观美丽的癌细胞依次进入食道、胃、肠……

大家并没有劝阻老大喝酒，我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

老公的一些高中同学知道老大的事后，专门建了一个微信群，商量出钱出力的事。老大没有收入，大家凑了钱用于老大手术、化疗。老大坚持做了两次化疗，扛不住就放弃了。这些年，周围得癌症的人不少，一个邻居老头扛下全程化疗，一段时间精神矍铄，走路雄赳赳气昂昂，可癌细胞翻盘说来就来，一年后猝然离世。那天，同事告诉我，重师大的温恕老师走了。温恕我认识，我读本科的时候，他是文学院研究生之一。说是肺癌，没有选择化疗。社会上对化疗的讨论莫衷一是，我悲哀地发现，化疗这玩意儿，做，或者不做，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老公他们的微信群一直在讨论一个问题：要不要告诉老大病情的真相。一半人认为不告诉，因为没有人受得了，精神胜利法也许是最好的药物。一半人认为应该说，命运得掌握在自己手中，余下的日子还要安排好自己的后事。理是这个理，然而谁去说？怎么说？群里一片寂静。

我深深地明白，一个人，怎么活，权利应该交给他自己，可是我看过太多心理承受力在癌症面前土崩瓦解的例子，我所知道的最快的，下午知道病情，晚上，就吓死了。在生命的长度和生命的自主权面前，大家都“自私”地替老大选择了前者。

我有时候想：到底是我们骗了老大呢，还是老大骗了我们。也许，他心里是有数的，只是不愿戳破我们善意的谎言罢了。

于是，真相被隐藏得密不透风。老大认为手术解决了他的所有问题。他就开始玩：要不在茶馆半天半天打麻将；要不就出去旅游：去厦门、去昆明、去成都……从昆明回来那天，我们给老大接风吃火锅。老大笑嘻嘻从包里拿出几袋鲜花饼送给我们，看得出来老大出去玩得很嗨。火锅吃不了多少钱，鲜花饼也管不了多少钱，但那顿饭我们都很高兴，老大高兴，我们就高兴。

老大说他好想耍个女朋友。对了，老大四十几岁了，还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当然没成家。我私下对老公讲：要不，你让老大去“潇洒”一次。不然，万一哪天……划不来。据说老大去昆明的时候认识了个女孩，大家就在群里起哄讨红包，说要看大嫂。后来这事没了下文。

冬月来了，大家约好到农村去喝刨猪汤。我背着相机四下觅景。时值冬天，天气寒冷，只觉周围一片破败荒凉。芦苇漫山遍野，占领了所有的荒地，白花花的，溪水清浅，露出嶙峋的石头。没有花，没有鸟。我绕过恶狗，下到溪边找角度。这时，老大和一个女同学散步过来。有女同学出席的场合老大穿着很认真：戴一顶鸭舌帽，眼镜是茶色的，有点像墨镜，围了一条格子围巾，加上身高优势，有几分许文强的感觉。我说我给你们拍几张照吧。他们在溪中的石头上坐下，很慎重地让我拍，我也拍得很慎重。照片上，两人并肩而靠，女孩浅笑盈盈，老大柔和帅气，两人看似情侣，却感受不到一丝暧昧，眼神间传递着信任、怜惜、关爱。后来我把照片传给老大，老大端详了很久，说，还是你拍得最好。那一天，我拍了很多照片，最满意的有两张，一张就是老大和女同学那张合影，另一张拍的春芽。桑树的枯枝上，新绿冒出来，探头探脑，让人在冬天看到了生命力，看到了希望。

就这样，从他检查出癌症到现在，时间过了一年半。大家都默契地守口如瓶，没有给老大透露病情的半点风声。也许，大家都在默默祷告奇迹发生。但是，别人不告诉老大，老大的身体自己会告诉他自己。他先说是右下腹痛，后来说尾椎骨也痛，越来越受不了，就服止痛药盐酸曲马多，从每天一颗，到每天几颗。最近的X光结果是肝转移、骨转移。我百度了一下，骨转移就是最后的阶段了。尾椎被癌细胞侵蚀，软得像一块豆腐，所以患者会感觉疼痛而坐立不安，转移过来的癌细胞压迫主管排便的神经，导致人失去排便的感觉。拿X光结果的时候，大家还是没把结论给老大看。群里传来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老大不想出门了；老大连麻将都不打了；老大找医生止痛，说止不到痛就从十五楼跳下去；老大又去医院闹，又说止不到痛就从十五楼跳下去……老大痛成什么样子了？呜呼，我无法想象！

前两周，老大到重医附一院的一个关怀机构拿免费止痛药。就是只吃止痛药，一个月药费也要两千来块，这对于没有收入来源的老大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虽然群里也凑了几次款，只要老大需要，大家也会继续凑，但大家做得很谨慎，凑得太多或太勤，都怕老大怀疑。从附一院出来，我们又聚了一次。先是打牌，打牌最能转移注意力。打牌的时候，老大不像以前那样谈笑风生，而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其他几个人装作若无其事，嘴里谈着牌相，骂骂咧咧。但是我还是注意到一个细节：老大的左手一直顶着腹部，基本没挪过，牙关紧咬。那天我赢了不少，老大输了很多，我悄悄问老公，要不要把钱退给老大，他说，不必了，我们会以另外的方式给。晚饭没敢点太辣的菜，这次老大滴酒不沾。有人问要不要打通宵，老大执意要回去，说“来不起了”。

过几天就听说老大住院了。老公说以前要老大住院他不去，这次是主动要求的。我顿时明白，疼痛和排不出小便已让老大无法忍受，他妥协了。老公回去看了一次，看望老大的同时也看望了一个刚刚检查出肝癌晚期的初中同学，他和老大，一个住16楼，一个住15楼。老公回来说：老大用尿不湿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无法想象，一个一米九的大丈夫，一个号称“陈胜”的男子汉，胯下绑着尿不湿，心里该有何等的屈辱。我和同事谈及此事，她摇着头说，这样子太没有尊严，是我，宁愿选择安乐死。是啊，“遏制生命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遏制自由的生命不是真正的生命。”话虽这样说，可我们不是当事人，每个人想法不一样。有人贪生怕死，有人舍生取义，也许生命走到尽头的人有一些会把稻草当作救生圈。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老公那个肝癌晚期的初中同学从医院出来不是就立马撒腿奔向邻县一个传说中的神医那里抓中药去了吗？

写到这里，想着老大还戴着尿不湿躺在医院，我多想时光倒流，让老大陈胜重新活一次：身体尚好，找一个女人，结婚生子；拥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健康快乐；闲下来，喝两杯小酒，打两场麻将；早上跑跑步，晚上遛遛弯；微醺的时候站上大桥振臂高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我暗自祈祷奇迹发生，请老天把属于那个叫“老大陈胜”的人的生命，拉得尽量长，尽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