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来一袋,带枝的丑桔。枝上是新劈的伤痕,旁生几片绿叶。或许是还未完全成熟,酸味有余,像我爸途经的土地。
我爸年轻时在外乡当技术员,他总想把他经手的美好事物在家里不断复制,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他的包也无数次满足我的好奇心。十窝草莓,种在屋旁的菜地。草莓生性小气,他严谨地处理每一个环节。好不容易等草莓结了果,还只是花生米大小,全被公鸡啄得一干二净。
他带着爷爷一起种蘑菇,为了培植菌土,让它们有足够的养分孕育新的生命。他从圈里背回几筐牛粪,和着泥土,敲敲打打,揉揉捏捏,使得院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有挥之不去的异味。
他还带回过一把鲜嫩的芦笋,将它们一根根小心地塞到瓶子里,再倒满了白酒。芦笋由绿渐渐变白,像饱满柔美的手指。我每回看着澄清的瓶子,就想到菩萨的手指,肃然起敬。多年后,老屋轰然垮塌,那瓶慢慢浑浊的芦笋酒深埋于瓦砾之下。他不喝酒。
有次,我翻开我爸刚提回来的大麻袋,里面全是带刺的桔子苗。他在坡上一块向阳的菜地里,挖了许多深窝,将它们栽进去。又从屋里的水缸里,把水一担担沿着石梯挑上去,将每株仔细浇透。为了防虫,他调好两桶石灰水,哼着革命老歌,将树杆底部,刷了一圈又一圈。我爸说,总有一天要守着这片桔树过日子。
不知何时,桔树开出白色小花,青果转黄,我们终于吃到了桔子。可它实在又丑又小,酸得全家口水直流。他又从外地带了一些桔枝回来,开始给每棵树嫁接。第三年的桔子,个头增大,颜色变红,甜中有酸,果味浓郁。他闭目回味,喜上眉梢。
我们举家搬到城里。逢上回老家祭祖,我爸总是兴冲冲地爬上坡,去探望每一棵桔树。偶尔,有零星几个桔子挂在枝头,他极欢喜地摘下来,带着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揣在我们的衣兜里。剥开油亮光滑的外皮,每吃一口,就像尝到了他皱纹里埋藏的这一生所积攒的美好和艰辛。
正当我快忘却那些桔树时,我爸得了不治之症。我们路过医院外的一个小公园,一位老农担着两筐红得耀眼的桔子。我爸突然停了下来,对着它们出了神。我正欲前去买上一些,他轻轻将我拉住,平静地说,走后要将他埋进桔子地。如桔刺深剜心窝,我的指甲狠劲地戳进掌心,不敢落下一滴眼泪。
我爸最终还是长眠于城市。我常恍惚地觉得,他一直在老家,正小心地侍弄着桔树的每一根枝丫。我也猜想,在飘缈的薄雾中,它们是顶着凋零的叶子,还是挂着诱人的果实?
去年,我妈在电话里说,同村人嫌那些桔树挡住了阳光,一棵没留。一声叹息,那些带着心酸的惦念也随桔根断裂。(陈美桥)
来源: 达州日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