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清酒

更新：2020-12-29 10:5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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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庞岚月

□刘伟

我们亲切地称他为先生。

他是我的小学班主任，大山深处的一位普通的民办教师。

先生干瘦的身板，一身土气但却整洁的老式灰色土布中山装，清瘦的脸庞，短寸的头发，一小撮倔强的胡须，就像山里的野山茶树，蜡黄的皮肤，硬朗的枝干，一双脚长期行走在泥土与书本之间，天生的质朴和后天的书生意气，便凝结成最简单的山茶花，这束花只在课堂绽放。

先生有个癖好，每天上早课之前总爱带上一碟水煮花生和一壶小酒，上课时用洗净的食指和大拇指捡起碟中的一粒花生，放进嘴里，咀嚼半晌，然后蘸上一口小酒，回味半晌，回味间乘着酒兴给我们尽情地诵读他给我们精心挑选的诗文。“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些呆板工整的文字经过清酒的洗涤仿佛都具有了灵性，一经先生诵读，便满是情感，伴着从窗外透过的阳光，在教室蹁跹起舞。不知道是对先生清酒和花生的着迷还是对先生诵读诗书时的那份独有的沉浸而陶醉，我们都爱上了这些优美的文字，并轻声应和着。课后总是围着他要求背书，最先背会的同学都会获得一粒珍贵的花生豆。每天早上最早到校的还能获得一项殊荣就是帮老师到山脚下去接一壶刚刚酿造出炉的包谷酒，这壶酒是山下酿酒人家特意给先生准备的头酒，清纯甘冽，那四溢的酒香经过山林间清风的渲染，似乎能将整个山林迷醉。带着先生的酒壶，气喘吁吁地奔跑在崎岖陡峭的山路，心里却满是期待和神气，期待把满壶酒交给先生时，他那赞许的目光和一粒花生豆的奖励；神气的是能给先生打酒，是山里人公认的好孩子，能换得一句高声的称赞，“哟，不得了哦，又给先生打酒，将来一定是要考大学的胚子哦”。于是每天早上我总是早早起床，趟过泥泞的山路，越过山脊，神圣地接过老师的酒壶，然后飞奔到山脚，开始一整天充满期待和神气的学习。几十年过去了，早忘了先生曾经教过的那些诗文，但先生的那壶清酒和令人垂涎的花生豆，还有他那自我沉浸式的诵读，至今令人难忘。

我知道，最终能够带着梦想，一路坎坷走到山的尽头，扎根城市，是先生通过文字为我指引的方向，他经常跟我们说别小看这些小小的文章，把这些诗文背会了，就能帮你找到实现理想的路，带着你走到山的那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宽阔平整的马路，各种漂亮的小轿车风驰电掣，街道两旁霓虹闪烁，绿树成荫，高耸的楼房，鳞次栉比，美丽的公园，绿树红花，清澈的泉水喷洒成各种漂亮的形状，富丽的殿堂里，满是上等的佳肴，飘香的美酒……先生所描绘的这一切，打破了山里人固步自封的视角，唤醒了我们不再做山里人的梦想。于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开始走出大山。

巍峨的大巴山，连亘耸峙，硬朗、不失柔软。大山被苍翠的丛林覆盖，茂密的丛林深处，栖息着世世代代在这里耕种繁衍的巴山子民，他们上坡下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安理得地接受和咀嚼着大山给予他们的辛酸苦辣、甜美安闲。星罗棋布的山里人家，就静静地卧在那里，一年四季，四季轮回，一卧就是上百年。最先打破这寂静和轮回的当属那一条条盘曲在群山间的道路和启发我们走出大山放眼世界的老师。

这些道路由刚开始的羊肠小道变成碎石土路，再后来成为最新式的柏油马路，来回穿梭迂回蜿蜒，像极了一根根联通世外桃源的天梯，不停的向外伸展，企图伸到山的尽头天的身边。最早让我关注这些道路的人，便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他告诉我在这些天梯的尽头，有山里人梦寐的大城市，那里生长着山里人想要拥有的一切。于是从那时起我就特别向往走到道路的尽头，去寻找老师描绘的理想。如今，山顶上的校舍早已变作了养殖场，适龄的孩童们都到更好的地方上学去了，只有那破败的教室，杂草萋萋的上学道路，昭示着这个地方曾经是我们梦想开始的地方。先生因为是一个民办教师，在轰轰烈烈的教育改革浪潮下结束了他为之陶醉的事业。他开始自谋生路，在那崎岖的山路上又重新开始了一种踽踽独行的生活。种地劈柴，拉着板车贩卖自家的水果蔬菜，用菲薄的收入维系着一家人的生计和一个师者劳动的尊严。

依旧是那一身土气的灰色土布中山装，清瘦的脸庞，微微染白的短发和胡须，依然抖擞、倔强，佝偻的身板，拉着一车的水果蔬菜，行走在大山深处，板车的后面不再是孤独的脚印。多了一群曾经顶礼膜拜的追随者。提着那一壶清酒，带着自备的花生豆，在田间地头或是街头小巷，与先生畅饮趣谈，“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全然忘却了生活的艰辛和寻梦的艰难。

一壶清酒两袖清风，早已溶解了生活的辛酸，吹尽了心中的戾气，朴素、平淡、本真。我们从先生那里不仅找寻到了梦的方向，又从他的身上汲取到了源源不断的奋斗力量。原本瘦小的身板，原本没有高度的讲台，却因为他的一站，在我们心间便站成了大巴山脉的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