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碗茶

更新：2020-12-08 15: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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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庞岚月

□徐宇

从古到今，

天南地北。

将所有的话题，

浸泡在一碗沸水里。

故乡，偷偷地从盖碗里

钻出来,迷了天空，醉了大地……

坐在故乡那些简陋的茶铺里，心猿意马地看春燕成双结对地归来，蒲扇奏响夏天的情曲，蝉儿不甘示弱地引吭高歌……一年四季，散漫的乡村，如盖碗里浸泡的茶，散发着浓郁的味道。农忙刚过去，茶客们就相继来到茶铺里，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或含着旱烟锅子，辛辣的烟雾缭绕，熏得眼睛半睁半闭，习惯跷二郎腿的脚杆麻木了，屁股也坐酸了，放下腿用劲挪一挪屁股，把椅子挪得“吱嘎嘎”地响，这时候的茶铺老板，心痛地瞄一眼心爱的凳子和椅子，担心又被损坏了。他们一坐就是大半天，守望着那份宁静和惬意，细品一碗茶的前世今生。他们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卡着茶碗盖上凸出的圆弧形手柄，慢慢地旋转，瓷器的盖和碗就会发出悦耳的声来。轻轻掀开盖子，饮者噘着嘴巴，朝碗里的茶水吹上几口气，通过散发的热气，能判断茶水的温度适不适合自己喝上几口。碧绿的茶水飘出缕缕的茶香弥漫心海，沁人心脾。我深深地吮吸着，顷刻间，从我的心际间，倏然飘出重重叠叠的文字碎片，犹如碗里翩然起舞的茶叶，起伏着、奔跑着、旋转着……

茶碗像一座塔，由盖、碗、底盘组成。盖像一顶斗笠，盖紧扣着碗内的茶水，不让氤氲的茶香飘逝。茶碗坐在一个带有圆形凹槽的底盘上，底盘实际是一个朝上的盖子，能够贮存碗里淌出去的茶水，避免茶水直接流到桌子上打湿桌面。客人进了茶铺，茶铺老板就会大声吆喝道：“客人里面请坐，来几碗茶？”来客一边回答一边奔向空位子，茶铺老板随后就捧着放好茶叶的茶碗，提着开水壶走过来，先揭开碗的盖子，将碗放在底盘上，高高地提起开水壶，壶嘴的开水像一泓奔涌的山泉，呈抛物线状端端地注入碗里，瞬息之间，碗里飘起氤氲的茶雾。茶铺老板接过客人递去的茶水钱，转身提来一只8磅重的塑料外壳保温壶，轻轻地放在桌上，客气地对客人说：“您慢用。”

故乡大巴山的盖碗茶，那是祖先流淌的血脉，那是故乡的图腾。故乡山清水秀，山泉清甜甘冽，取它沏茶，茶香味鲜，饮后余味无穷。故乡人喜欢喝盖碗茶，仿佛是在吸收大地的灵气，感觉人体与大地相融，身强力壮，精神焕发。

故乡生长着很多高大的黄葛树，像一把把遮风挡雨的伞。故乡人喜欢聚集在浓荫的树脚下乘凉吹牛下棋打牌。聪明的王驼背第一个在黄葛树下发现了商机，于是他在这里开了一个茶铺，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在他的茶铺里坐一坐。生意红红火火。后来，有很多人效仿他，在没有黄葛树的地方，就用四根竹子插在土里，撑起一张有山有水有人有鸟的布单，布单下搭着两三张方桌，配备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凳子和椅子。一个锈迹斑斑的铸铁炉子，煤块吐出红彤彤的火舌，疯狂地舔着大茶壶。大茶壶拍着手掌，它每天登上自己的舞台，让乡村痴迷和陶醉。

微风从山那边的垭口上吹过来，偌大的黄葛树被它摇得晃晃荡荡。清风徐来，茶雾缭绕，茶客们喝着盖碗茶，彻底忘记了烦恼，心静如水。茶客们大都是一些闲着无事的老者，这些人曾经端着“铁饭碗”，现在退休了，自己有一笔丰厚的退休金，生活无忧无虑。还有的是自己家境好，耍得起。他们每天来这里，先叫老板泡一碗茶，打长牌，玩扑克，聊天……以此来消磨时光。今天你付茶水钱，明天他付，各自心里明白不糊涂，决不白喝人家的一碗茶，免得为一碗茶水钱说三道四，自己丢不起那张老脸。

后来做买卖的生意人，觉得茶铺是个谈事的好去处，是捕捉信息的好地方，他们就像一个猎手，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个“猎物”，然后猛然下手。故乡的牛贩子们逢集必赶，上午十点前赶完早市，然后陆陆续续地向茶铺结集，茶铺里很快就围了几桌。后来的人趁先来的人不注意，上前用双手掌紧紧地蒙住眼睛。“狗娃子？”“麻罐子？”“乌老二（乌梢蛇）？”猜来猜去，没有猜中，最终松开手，“娃儿，你把爹都认不岀来！”故乡人处处都能表现出滑稽和幽默的天赋来。

牛贩子谈牛，神秘兮兮。探听价格的时候，双方会把手放在桌子下面，报价的人伸出指头，从数字1到10，都用手指做出不同的形状，得价的人就会用手触摸对方做岀的指头形状，一下子得到了答案，从来不通过嘴巴报价或讨价还价。牛贩子走乡串户，东家买西家卖，饲养户不懂行市，任牛贩子宰割。恪守生意场上的规矩，一头牛不赚上千儿八百，不叫牛贩子。牛贩子们红火了好几十年。到了2000年后，随着农村人口大量外出，家家户户养牛逐渐减少，牛贩子慢慢地退出了自己的舞台，也很少去茶铺里喝盖碗茶了。

随着生活品质的提升，现代人对茶楼的环境要求越来越高。故乡黄葛树下再也找不到盖碗茶铺了，盖碗茶也随之淡出故乡的视野。这是历史的必然。

一日受朋友之邀，坐在富丽堂皇的茶楼雅座里，两眼根本看不到窗外的风景，唯有米黄色的灯光将屋子照得一片昏暗。一支大玻璃茶杯里，沉睡着无精打采的叶片，氤氲之息却是装修后残余的甲醛味道。让我突然感到眩晕不适，只好向朋友托辞离开了。

如今，盖碗茶没有了，我心里感到无比失落。但我有一个愿望：期望有一天，能在故乡的黄葛树下，也撑起一块有山有水有人有鸟的布单，搭两张桌子，生一个火炉子，虔诚地捧起盖碗茶，深深地为故乡祈愿，祝福故乡一片安宁，一派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