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

更新：2020-11-10 11:2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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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庞岚月

□文猛

1976年5月的一个下午，山上杜鹃花格外的红艳，村长的脸比杜鹃花还要红艳。那一年村里油菜大丰收，夺得全乡第一名，乡里奖给村里一头大黄牛。村长在乡场上喝了酒，唱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歌，牵着大黄牛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西走到村东，唯恐全村人没有看到。大黄牛并不配合村长那份自豪之情，当村长又从村东到村西第五次“会展”时，大黄牛突然快步上前，用一只角与村长狠狠地“对话”，然后走上草坡，美美享受它的晚餐。

村长从地上爬起来，杜鹃花般的红艳变成了杜鹃叶般的黯绿。村长抓起一把土，扔向大黄牛的方向，然后大声叫唤着我父亲的名字，让我家去牵牛回家。村长的理由非常充分：我父亲几次向村里申请养牛，养一头牛每天可记半个主劳动力的工分，我家孩子多，都在读书，挣工分的却不多——父亲说我家是申请过，可这牛连你村长都敢惹，我们可惹不起啊！村长说牛又不吃人，怕什么，就这么定啦！

牵回家，大黄牛套在后门柳树上，这是母亲的主意，说柳条是抽牛的，让牛长记性。其实，我们知道，家里每逢买羊、买猪什么的回家，母亲都会把它们先套在柳树上，母亲说柳树是“留树”，留得住它们。

母亲在偏屋收拾出一间瓦屋来，这让父亲很惊讶：牛圈用不着这么讲究。母亲说，他在给家里挣工分。父亲于是搬来一盘废弃的石磨说系牛绳用——这家伙还得磨磨性子。

四哥带着我们割了三背篓青草，到牛圈一看，大黄牛不见了，瓦屋前留下一道厚厚的泥槽。顺着泥槽找去，大黄牛居然拖着那盘石磨，慢慢悠悠地往水塘走去。村里人都为大黄牛叫好，惊叹大黄牛的好气力，又叹息说：老文家那几个孩子怎么降得住这样的牛？

喊来父亲，父亲提了根钢钎，追上大黄牛，把钢钎插进磨眼中，大黄牛挣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喷了几个响鼻，对着水塘鸣吼着自己的无可奈何。父亲解下牛绳，大声吼：“你也喝高了？”

饮饱水，大黄牛躺在塘坝上，美美地回味青草香。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水塘，拿了把很大的铁梳子，提了水，要我们给大黄牛梳理身上的皮毛。大黄牛一边美美地回嚼，一边舒服地闭上眼睛。我们给它梳毛，小心翼翼地碰它的角，它居然把牛唇触在我们脸上，伸出大舌头舔我们的汗脸。

“这么大一头家伙进了我们家的门，怎么也得有个名，以后就叫它‘大黄’了！”牵牛回家时，母亲干脆把我抱在牛背上，让我骑着回家。说实话，我感觉不到骑牛的幸福，总担心它会把我摔下来。后来问母亲，母亲说她同样担心，要降服一头牛就得这么做。

大黄在我家安生下来。

大黄系在石磨上，我们系在大黄上。每天上学前，我们去牛屋给它加上青草。放学后，我们不敢再在路上疯玩，赶着回家割草——大黄还饿着哩！连晚上做梦大多数时候都在割草，半夜醒来，总觉得大黄饿啦，又要拖石磨出走……

有大黄在家，我们幼小的心灵中有了一份责任，有了一份牵挂。

等我们长大后，父亲才告诉我们，其实让大黄牛来家，并不只是为了挣那份工分，最重要的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叫责任、什么是家。

那个年代，我们辛勤耕耘的土地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丰收，我们面黄肌瘦。我们喂养的大黄却膘肥体壮，威风凛凛。黄亮亮的皮毛，洪钟般的牛鸣，有它在村道上，两边的牛啊猪啊羊啊驴啊纷纷让路，俨然村庄的大明星。别的牛一上午耕一小块田还吭哧吭哧直喘，我们家大黄只要你人没累垮，它就不会歇息，一会儿一块田翻完，一会儿又一块田翻完，是村里人争抢的好帮手。别的牛耕一天田地记一个强劳动力的工分，对我家大黄，村里人一致要求记一个半强劳动力的工分。村里人羡慕死了，说文家又养了壮儿子。

作为村庄明星般的大黄自然成了村里人最热情的谈资。比如修水库拉小山一般的石碾，别的石碾上几头牛拉着还晃晃悠悠蚂蚁般印路，大黄一牛一碾，飞一般在大坝上穿行。比如油榨房的磨盘，大黄从来是两个磨盘拴一块拉，让坐在上面的小孩们像坐火车一样兴奋。但是作为明星，大黄也有它无尽的绯闻。村里大小母牛只要进入它的视野，没有一头牛不遭到它的性侵犯。有一次，大黄看上了村长家的黑母牛，在路上几次示爱都让村长的木棒打开。傍晚我牵大黄到水塘喝水，路过村长家时，它突然直奔村长家而去，扬起牛角三下五除二地拱破牛栏，让村长家第二年添上一对双胞牛。那时村庄正上映电影《白毛女》，大黄的行为自然被大家喊成了“黄世仁”，让我们在小伙伴面前硬气不起来。

家里人管不上大黄的作风问题，我们只知道大黄是我们家的主劳动力，能够给我们挣分口粮的工分。大黄牵到家中，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给大黄多割些青草”。为着母亲的交办，为着对大黄的感恩，为了给大黄多割些青草，我们走遍了村庄的大小山林、溪涧沟壑。

大黄是村里的劳动模范，我们是村里人称赞的乖孩子。

最让我们难熬的是漫长的冬天。山枯了，草黄了，我们跑好几条沟也割不上一背草。要过年啦，母亲最担心大黄过年吃什么。每一年大年三十，母亲在家准备年夜饭，我和四哥、小弟一大早就出门去给大黄准备过年草。记得有一年冬旱，我们把附近好几个村都走完了，也没有割上一背青草。等我们割完够大黄吃两天的青草回家时，村庄过年的鞭炮早已响过。我们把青草倒给大黄，点上鞭炮，在欢快的鞭炮声中，我们家过年啦！

村庄包产到户那一年，我们几兄弟考上了很远的学校读书，村庄除了地名没分之外，其它都分完了。大黄在集体时的荣光随着村庄的“分家”消失了，因为它吃得多，每家每户那几小块田够不上大黄侍候。村里所有公物、牛羊分了下去，唯独大黄没有人敢要。有人说把大黄杀了分肉吃。村里的老庄稼汉们气愤地站起来：大黄牛为村里做了那么多苦力，你吃得下？你忍心吃？“分家”的会开到后半夜，村长对母亲说，大黄牛还是分给你们家养吧！母亲说孩子们都读书去了，孩子他爸有病，我们再也养不了啦！

村长生气了：大家不愿养就只好把牛杀了。母亲一怔，赶紧说那还是我们家养吧。

除了侍弄家中的责任田，照料生病的父亲，母亲还得喂养一天天渐老的大黄，那份辛劳让我们忧心忡忡。坐在教室听课，心却在那方遥远的天空下。半夜里我常被噩梦惊醒，总觉得牛屋中没有了青草，大黄撞破木门，正偷吃庄稼……

不知是真的老了，还是出于英雄再无用武之地的悲伤，大黄倒下了，倒在我们就要放假回家那个春节前夕。一天天变瘦的大黄眼中布满血色，长长地鸣吼不止。母亲到处找青草喂它，割不上青草就把菜园中青菜割了喂它，大黄还是不见好。请来兽医，兽医说大黄老了，没办法！

父亲搬了张小床住进了牛屋，说好好陪陪大黄走完最后的日子，半夜里好给大黄喂水。自从大黄生病后，它总是不断地喝水。父亲突然发现大黄身上有光，学过几年医的父亲知道大黄患上了胆囊结石，而那结石就是贵如黄金的牛黄。父亲把大黄的情况告诉母亲，父母感动不已，大黄竟在它暮年之时用生命最后的辉煌，扶持我们那风雨飘摇的家庭。

父亲找到村长，村长说那你们家发财了，你的病还有孩子们读书有办法啦。父亲说那可不行，这是村里的牛，那牛黄自然是大黄牛献给大家的。村长说大黄牛分给你们家，不再是村里的。

1986年除夕，我们全家人守着大黄，大黄不吃不喝，鸣吼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刚亮，大黄合上了双眼。

请来屠户，从大黄的腹中果然取出一枚鸡蛋大、金灿灿的牛黄，随后请了十多位乡亲把大黄抬到村口，埋在了那棵老柳树下。

父亲让村长把牛黄送到城里药店，卖了近万元。村长把钱递给父亲，父亲只收三百元，说要给大黄牛立碑，剩下的交给村长，说给村里打口井。

说来也怪，大黄死后，春天刚到，那坟堆上就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草，只是村里从没有人去割过那片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