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清
在尘世走得久了,离心灵最近的还是村庄,就像父亲,他和我只在一转身的距离。站立着平静如一潭溪水,久而久之,就成为大地上一棵永恒的树,任凭风雨交加,雷电撕裂,根牢牢扎在地下,不卑不亢,头顶举着喜鹊的巢穴,扛着另一个哲学意味的村庄。
很小的时候,父亲在院坝,在街口,在通往山外的道旁,撒下一粒粒向日葵的种子,春风一吹,幼苗青青,上下学的路上,向日葵朝我们招手示意。沿着这些绿油油的植物,就会顺利地找到家,找到那盏淡泊温暖的灯光。向日葵从始到终追逐着太阳的脚步,直到它成熟被一把剪刀摘下,晾干,背上诗歌和梦想去了远方,成了文人墨客沉甸甸的乡愁。我不懂父亲在儿女必经的路上,年复一年种植向日葵的深度,却喜欢在猎猎风尘中,牵着老房子的一缕炊烟回家。
那时期的村庄是丰腴的,饱满的,像一枝枝金灿灿的稻穗,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厩里的牛马安祥地咀嚼着岁月的过往,树木葱郁,互相盘根错节繁衍生息,没有刀斧的打扰。老井敞着怀,迎接日月星辰的造访,奶奶的蒲扇一摇一摆,故事就如星子般落下来,让枯燥的日子开出一路争奇斗艳的格桑。土地肥硕健壮,谷物长势旺盛。每一个院落普遍生长着欢声笑语,月光底下漫步着朴实的乡村爱情。桑葚红了,唢呐一响喜事成双,东家的二小子娶了河西的娇娘。大片大片的芦苇荡,成了鸟儿的天堂。花有花的宿命,草有草的凝望,水有水的去处,云有云的衣裳。木板车将作物运回粮场,谷子进囤,高粱归仓。父亲拎着袋子,在大地上弯腰捡起一粒粒谷物,他不允许粮食流落荒野,对一粒米的敬畏,就是对生存的敬畏,对土地的尊重。父亲说,牛马羊有家,有树桩,它们通人性,容易找到回家的路,走多远也能找回来,植物不行。植物落哪就在那发芽开花结果,人不精心打理,就会荒芜,就会枯萎。人离不开庄稼的喂养,有人的地方,就有烟火、房子、土墙、牛马、人和村庄的组合。
许多年后,我在城市的灯火下写这篇文章,在键盘上敲打耕耘,守着一方天空。我终究逃不过一只麻雀的宿命,被金属冶炼的鸟笼收买,在挤挤挨挨的高楼大厦间,抚摸不到那一地熟悉的月光,就连文字也踉踉跄跄,醉汉似地摇晃,在车流湍急的街头找不到心灵的安放。终日握着一块钱的硬币,在公交车上送走一天一天的时光。常常停泊在十字路口,努力确定该迈左脚还是右脚?于是,遇上街角的烤红薯,便果断买下,剥了皮就吃,不管它烫不烫。那种甜丝丝的暖,在心底欢快地流淌,再流淌。
在菜市,摆地摊的乡下人,他满脸皱纹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他小心翼翼地对着来来去去的人询问着,偶尔蹲下身抽一支纸喇叭烟,将深井般厚重的心思捻在烟里,吧嗒吧嗒吸出声。我观察过这些站在繁华菜市场的父辈,含蓄谦卑的样子,令人心痛。在我的潜意识中他们就是一株株移植在城市的谷子,不许赘言,只用一瞬间就可以融化我身体内的坚冰。清洌洌的小青菜,刚从园子走来,一棵菜一个活泼朝气的村庄,一棵菜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卖菜人,恍惚是我好久不见的亲人。夜晚将至,我买走了地摊上剩下的蔬菜。
离开村庄,我注定和一粒米相似,通过一节节车厢,一只只手掌,一个个柜台,进行旷日持久的流浪。我被打上边缘人的标签,跋涉在城市和村庄的那座桥上,憔悴成一轮月亮,周身折射着瘦弱的白月光。听午夜的广场上一只猫撕心裂肺的嚎叫,一个异乡人睡在木椅上,一首悲怆的曲子在窗口缠绕,一头驴被拴在酒店门前的树上,生和死仅仅一步之遥,最后的归宿,都是一个方向。
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我没有朋友。实际上,我和喧嚣繁华是过客的关系,某一夕经过重金属塑造的办公楼,咖啡厅,我脊背掠过一阵凉意。我需要弓着腰,拾起空瓶子,换一碗羹打发我比较拮据的胃肠。有时候,我会将这一碗羹分一勺给阿猫阿狗,它们是我忠实的聆听者,一只猫狗更容易走进我的心房,简单而朴实的朋友,同是天涯沦落,互相抱团取暖。
此刻,父亲正一镰一镰地收割稻谷,秸秆轰然倒下,大地上一片金黄。父亲牵着一粒粒米回家,米粒结实,散发着阳光的香气。父亲把谷物搬回粮仓,就伫立在村口,向着远方一次一次眺望,风掀起他的粗布衣衫,露出古铜色的脊梁。夕阳西下,百鸟归巢,老房子越来越空旷,儿女们何尝不是一粒米?父亲日思夜想,等着我们返回故乡。
来源:达州日报网